短篇小说:情报
(2010-12-08 10: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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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看千 |
1
我离婚了。
和老吕去民政局那天,并没有想象中的凄风苦雨。看不见太阳在哪儿,天光有点人到中年的不温不火。女儿豆豆在教室里念“天苍苍野茫茫”,这个小家伙,对这场家庭变故浑然不觉。这也是我和老吕达成的默契,就是要把豆豆蒙在鼓里,并且一直欺骗到底,欺骗到她出嫁,重新有新的家庭为止。
豆豆跟他过,我净身出户。但豆豆那里得到的应该是:妈妈暂时在北京工作。
关于我净身出户的问题,老吕严重不同意。说,别那么绝情,这两室一厅的屋子,有你一半,厅你不想共的话,可以给我。我说不,既然出去,就不会回来了,谁叫我出尔反尔呢。老吕歪着头,想了想,语气有点轻描淡写,说,行,那就按你说的办。反正这房子最后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是豆豆的。停顿了半晌,老吕加了一句,要是没地方去了,和那个姓郑的过不下去了,我还是给你留一间房。
怎么可能,把我当什么了,流浪猫?我没吭声。我偷偷打量了一下老吕,面部还算平静,不过,我能看出,他是装的。
南方的夏天不可预期,时而风,时而雨,就像我和老吕的婚姻。
我,是老吕的初恋。可老吕遇到我时,“初恋”这个词已被我,准确的说,被郑林从字典里生生给抠掉了。郑林喜欢蓄长指甲,然后,在指甲壳边沿涂上一层蓝黑墨水。当时长林中学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喜欢郑林的蓝黑指甲。郑林知道我喜欢他的妖魔化,说我独具慧眼,便给我写了一封情书,写了很多什么心有灵犀之类的狗屁话。我那时小,幼稚,信了。郑林一边和我恋爱一边刻苦学习,我傻不拉几地陷进去了。郑林说过一句话,强者是没有感情的。我以前还不以为然。果然,他考上北大之后就甩了我。虽然我踮着脚将我的布娃娃和一个鹅黄色的竹笔筒从火车窗外塞给了他,也像电影里恋人离别前跟着火车的轮子追着,喊着,但这都显得有些徒劳,并不能挽回什么。这一趟单程火车拉走的东西,可不少,绿绷带似的身子,就像捉迷藏用它将眼睛蒙上,等我睁开眼睛时,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眨巴着鬼魅眼神的钢轨。那是两把剑,直刺我的心脏。至今,我还记得郑林给我最后一封信的开头这样写着:夏小野同学,你好。而结尾是:夏小野同学,再见。
面对着没有一个感叹号的整张信纸,我在心里说:去你妈的,好个屁。然后,我撕掉了北京大学,对着从阳台上飞舞着的纸屑们说:永不,再见。
我觉得郑林将这一页纸千里迢迢通过邮递员叔叔寄给我,真是一个误会,如果他拿这页薄薄的文稿纸去写一首诗,或者擦屁股,意义肯定要比出现在我手里大得多。当那些纸屑从南方这所三流大学的文学系五号教学楼的五楼纷纷扬扬落下时,它们好像并不甘心,拖拖拉拉扭扭捏捏地落到了一个人身上。一个男孩子仰面看着我,我甚至看见他变成了白鼻子小丑,一片稍大的纸屑盖在他鼻尖上。他在下面挥舞着手臂,喊道:嗨,夏小野,干吗呢,疯了是不是?
这个小丑就是老吕。
我不明白这个小丑怎么喊得出我的名字,在这所大学,我算不上风云人物。校园橱窗里绝没有我的照片,广播里也没出现过我的名字,我不参加任何社团,那些在我看来需要扎堆以增添自身魅力的玩意儿,在我看来,就是猪窝。简单地说,我不喜欢出风头。校园里,我也没有和谁同路,从来没有和谁在路上勾肩搭背疯逗打闹嘻嘻哈哈。我就是我,我就是我,自己。
不过,对于那些能对我名字脱口而出的人,我还是无法讨厌的。我从阳台上看了看,然后,转身下楼。虽然有电梯,但我没有走进那个黑匣子,也许因为缺乏安全感,我更喜欢在大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路。我想象着我的脚在水泥地上打下一个个烙印,当我的脚从最后一级台阶收回来的时候,差点与老吕撞了个满怀。显然,他猜到我下楼了,以飞快的速度从变成小丑的那块地盘拐了过来。他距离我很近,手心里捏着一把带泥沙的纸屑,看着我。
我像看着一个火星人,说:扔。
老吕就扔。手掌里还沾着些砂糖般的细沙。
老吕看了看地上的那些梨花花瓣,向我伸出手来,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让我们摧毁一个旧世界,迎接一个新世界。
我狡黠地笑了笑,仿佛和他达成了某种默契。我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像一个刚刚下轿的新娘。
我承认,老吕绝顶聪明,是个泡妞高手。这场恋爱的开始,是两个陌生人,一个从楼上下来,一个在楼梯口守株待兔,所以,我和老吕的恋爱与我和郑林的恋爱也是承上启下的。我几乎没遭遇什么挫折,失恋,不过是五分钟的事儿。郑林在我心里所留下的巨大空洞还没听到回音,就被小丑老吕给填补了。
老吕是考古系的。
我问老吕怎么知道我名字,老吕说,哦,乱叫的。我说肯定骗人,没想到老吕信誓旦旦,说如果他撒谎了就让他下地狱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云云。老吕说,夏小野是他梦中出现的一个名字,这个梦,总重复出现,好像在天涯海角,蓝莹莹的海,海浪拍打着礁石,然后,传来阵阵回音:夏小野,夏小野——起初,声音是小女孩的,后来,变成中年女人的声音,再后来,是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一个深夜,老吕被这声音牵引着,从男生宿舍的八楼一直走下来,身上还披着床单。老吕站在宿舍楼下,看着黑魆魆的宿舍区,听着松树的摇曳,这才一个激灵地清醒过来。这声音,这场梦,让老吕一下子老了三十年。老吕说已受不了这个声音的折磨,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名字出现在他的梦境中,而且,被不同的人,不,或许是同一个人叫来叫去。老吕说他快疯了,于是,他每天在校园里寻找这个名字。大概找了快一年时间,老吕几乎快绝望了,他被这个梦拖累得不成样子,鞋底下好像绣了两朵云,身体好像变成了棉花,整天像个鬼魂漂浮在校园里。他简直被这个梦抽空了。于是他下定决心,如果,真的在现实生活中找到这个叫夏小野的人,不管她是仙女还是魔鬼,一定不问青红皂白地娶她为妻,然后,一直和她纠结下去,并且,直到死,也要合葬在一起,这样他才解恨。老吕说,这个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的演化成为他唯一的人生理想。而以前,是打算奋斗到故宫博物院当专家的。
老吕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速有点儿缓慢,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眼睛看着远处。我听着老吕的这些天方夜谭,微微一笑。郑林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之后,男人的话和这些烟雾在我眼里没有什么区别。最初,它们也是有声有形的,可过不了多久,不需要风,就会自动消散,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如果硬说留下了什么痕迹,只有比尼古丁更毒的毒素。
老吕的眼神里就有尼古丁。
据说,一支香烟所含的尼古丁可毒死一只小白鼠,20支香烟中的尼古丁可毒死一头牛。我不是小白鼠,也不是牛,我不怕尼古丁,更不怕老吕。
老吕说,小野。
我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老吕说,小野,此刻,我心里空荡荡的。
我说,空荡荡的?不会吧?
老吕说:是的。
我说,为什么?
老吕说:就好像找宝藏,宝藏找到了,从地底下挖出来,运走了,地底下是不是空了?是不是空荡荡了?
我说,哦。这样的一个空荡荡。宝藏在哪儿呢?分我一点儿?
老吕说:真是恨死你了。你把我的人生目标全部搅乱了。
老吕的人生目标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或者说,与我没任何关系。不仅他的人生目标,就是我的人生目标,我也将它变成了黑芝麻糊,或者说,一锅粥。
人生是什么?我觉得这个问题是不能去考虑的,没有意义。越考虑脑子越乱。我觉得最好的解释就是字面上的解释。人生,人的出生。一个没有从娘肚子里出来的人,是没有人生的。所以,人一生下来,就有了人生。仅仅如此。至于其他的,什么人生的意义、目标、理想什么的,全是扯淡。赚再多的钱,出生的时候,不能付账给助产士;赚再多的钱,死去的时候,不能亲自去买骨灰盒。简言之,人生是掐头去尾的,两头的钱没法花。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
可老吕不这样看。他说,人生就是要找到一个对手。比如,通过梦境提示,我找到了你,你就是我的对手,我感到很幸福。选择学考古的人当老公,应该是做妻子的幸运,因为恋旧,这就排除了喜新,搞收藏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一眼新”。女人是很容易旧的,皮肤、嘴唇、牙齿、手……可一种东西是不能变旧的,那就是眼神。和老吕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假惺惺对视五分钟后,老吕终于感动了,说:小野,我们结婚吧。老吕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早已离开了大学校园。他在楚县图书馆,我在楚县群众文化艺术馆。老吕说,这一次,我们终于门当户对了,你是馆,我也是馆,大家谁也不比谁高级。
我说,切。
郑林从我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当然,如果去找,还是找得到的。但我不会去找。看着老吕深情的眼神,我很受用。潜意识里,我从来不把老吕和郑林相比较,他们没有可比性,他们一个是长江,一个是黄河。
一个周末,我和老吕在楚县县城东北角的好再来小餐馆吃饭,老吕的筷子夹了一条黄骨鱼到我碗里,我发现自己还能够接受,不嫌他脏;我将鱼刺吐在桌子上,老吕用手扒拉着扔进了垃圾桶。我用手擦擦嘴,说:好吧,我们结婚吧。老吕听了,傻头傻脑的样子,接着乐起来,向服务员又要了一瓶冰镇啤酒。这顿饭,我们吃了五个小时,最后,老吕醉了。我扶着他回到群艺馆的单身宿舍。筒子楼的大妈们见我怀里有个男人,还醉醺醺的,一边瘪嘴,一边嘀咕着指指点点。我懒得管,我让老吕靠在我身上,斜着身子开门,然后,使出全身气力将他拖了进去。
老吕醒来的时候,已是大半夜了。见到旁边有个女人,这个女人而且还光着身子。老吕吓得浑身发抖,有爬起来夺门而逃的意思。我说,怎么啦,太不够哥儿们吧?今儿个,可是我们结婚大喜的日子。
老吕大概被“结婚”二字惊醒了,重新重重地躺下去,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说:我失身没?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特别放松,觉得粗口很解气,我大笑道:他妈的太好玩了,你失身没?你怎么不问问老子?
老吕说:我的童男身可守了快30年。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破了。
我说:那你想怎么着?想找谁破?很遗憾,你就是求我破,我还不想破。我最怕处男了。怕处不好。
老吕大概摸了摸自己,说:得,既然今天是我们结婚大喜的日子,那我们就相互破吧。
我一脚将老吕踢到床沿,说:想得美!
老吕说:我明白了。难怪你要死要活的。
我说:嗯哼。
事实上,像我和老吕这样两个玩世不恭的人,结果,在洞房花烛之时,竟都是处男处女,这也太他妈邪乎了。老吕看着床单上的斑斑血迹,说:小野,你令我很失望。
我说:你更令我失望。
老吕说:这辈子,我一定对你好,永不变心。
我说:得,俗!我可不能向你保证什么变不变心之类的。人这辈子该会遇到多少才子佳人?像我这样既是才女又是佳人的,我可保证不了别人不会爱上我。
老吕洒脱地一笑,说:我不在乎。只要你夏小野爱过我一天,我也满足了。
我和老吕大概在床上躺着说了半个多小时,越说关系越近乎,人也越来越精神,彼此倒不好意思再下手了。老吕这时伸出左手,握住我的右手,说:小野,我们睡吧。
我说:行。
2
老吕学的是考古,但他的专业与工作八竿子打不着。老吕说,专业还是选对了,目的不是为了学,而是为了找个好媳妇。我说,要找,干嘛不去考古系找?老吕嘿嘿一笑,道:我有那么傻吗?看来,老吕还真是不喜新厌旧的人。
我把老吕带到了老家桃花村,在门口,我妈堵着老吕不让进。村里有几个大妈大婶在旁边看热闹,怀里奶着的毛孩子连奶也不吃了,竖着耳朵听着。老吕喊了声妈,还是不行,不让进。他急了,想哭,又不好意思哭的样子。我面无表情,看来,只得由我出马了。
我拦在老吕前面,说:妈,从今天开始,我生是老吕的人,死是老吕的鬼,谁也甭想阻挡我和他……的爱情。
我妈的眼睛珠子快掉出来了,说:爱情?狗屁!我就要挡,怎么啦?你还翅膀硬了呢,反了天!
我岿然不动,说:小鸡都快孵出来了,翅膀还能不硬?
四周响起哄笑声。
我妈是聪明人,一听就听出我的话音来了,她的视线像两只蝙蝠,歇在我的肚皮上。我不觉浑身一哆嗦。只见我妈的胳膊抬起,她指着我的鼻尖,说:你!你……
我笑了,知道我妈妥协了。
我让老吕进了屋,然后,在厨房里打了四个荷包蛋,加了两大汤勺老红糖,给老吕吃。我妈站在旁边看见那一大碗糖心蛋,心疼地说:人家做月子也没这么吃过,你一个大男人,就吃得下?这可是我一窝小鸡仔!
老吕说:妈,来,您也吃两个!
我妈气得脸都青了,说:你,你这是骂我!
老吕不明白我们桃花村的风俗,吃鸡蛋是有讲究的。不能吃两个,也不能吃五个、六个,更不能吃八个。吃两个是讽刺男人的生殖器,吃五个意思是“无胆”,吃六个是骂人折寿,吃八个是王八蛋。老吕只能尴尬地笑。
和老吕在一张床上没睡多久,我就怀孕了。每当吃饭时,我就想吐,一看见老吕拿油瓶,就发烦。老吕说:这是咋的啦,这么大反应?我说:就好像胸前被塞了一大把茅草,而且那团茅草里面住了一窝小鸡仔。唉,真烦,真烦!
老吕说:那怎么办?
我说:我要吃冰棍!
老吕看了看天,外面雪花一阵一阵地舞动着。老吕又看了看我,站起身,说:姑奶奶,我去买。
老吕的冰棍买回来了的时候,我已经钻进了被窝。老吕说:小野,冰棍回了。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说:拿来。
老吕说:你起来吃呀。
我说:我冷,就在被子里吃。
老吕大概被我折磨疯了,说:盖着被子吃冰棍,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我说:这就是我夏小野的规矩,怎么着?
老吕说:姑奶奶,我服了你!
整个冬天,我拿着搪瓷缸睡在床上吃冰棍,吃得浑身发抖,可我还是要吃,好像只有这样吃,才能将胸膛里的那团茅草给冻住。过了不多久,老吕也上床了,他搂着我,就像抱着一个冰柱。他的牙齿不停地上下打架,说:小野,我求求你,以后别再吃冰棍了,行么?
我说:好,除非你把我搁冰柜里。
老吕说:那你还是吃吧。
女儿豆豆出生前的一小时,我还在家里看电视。老吕坐在我旁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肚子。我瞥了他一眼,眼睛重新回到白娘子身上来。
老吕说:小野,你还有心思看电视?
我说:怎么啦?
老吕:我寻思着,你快要生了啊!
我说:生也要等她自己出来啊,我能拽吗?
老吕:可在家里能生吗?我又不是接生婆!
我说:那你还不送我去医院啊?
老吕用手刷着自己的嘴巴,说:我该死,该死!我这就送你上医院。
其实,我们不是没想过去医院,只是,因为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大事,心里都没有底,所以,能拖就拖,以为可以一直这么拖下去。在去医院的车上,老吕的手紧紧握着我的,他手心里粘乎乎的。忽然听见他说:小野,我今天遇到郑林了。我说哦。老吕说:其实,我也不认识他,他在期刊阅览室问我的名字,我当时在整理过刊,听见有人找我,就直接走到他面前,结果,他说他叫郑林,问我的老婆是不是叫夏小野。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挺熟的,等他走了,才想起来他就是当初抛弃你的那个人。
我说哦。
老吕接着说:他比我想象中的要老,头发很长,披在肩头,又不是艺术家,反正给人怪怪的感觉。
突然,车颠簸了一下,我的手按着肚子,呻吟了一声。老吕见我不接话,也不好再接着说下去。我心头突然滋生一种快感,我说:你说啊,怎么不说了?
老吕看了看我,说:我也不知怎么啦,我对郑林说你这几天快要生了,我说他要是有时间就去医院看看你,给你一点胆量……
没等老吕说完,我就嘶声竭力地吼道:放你娘的屁,你是男人吗,你要人家野男人看你老婆干嘛?你不怕他把你老婆拐跑了?跟你说,要是这几天我在医院看到姓郑的那孙子,别怪我把你的儿子掐死!
老吕傻了,慌忙捂着我的嘴,说:丫头,别说傻话。
到了妇产科,一个鼓眼睛的医生叫我脱裤子,我不肯,鼓眼睛医生烦了,说:装什么装?弄成纯情少女似的,不脱裤子,是怎么有伢的?
我说:我还就没脱过,怎么着?
鼓眼睛医生说:那你是孙猴子?
我说:是我男人帮我脱的。
鼓眼睛医生不说话了,感觉手拿器械都是恨恨的。
我生下的是个闺女。老吕一脸的欢喜,俯在我耳边说感谢我给他生了个闺女,我说,你别是安慰我吧,我可想要个儿子。老吕说:儿子有什么好,我就喜欢要个闺女,贴心贴肺地喜欢……
果真,老吕没让我在医院看见郑林。也许郑林真的来过,被老吕给挡驾了。老吕见我这么反感郑林,一颗心也踏实多了,这之后,就再也没提郑林。
我和老吕好像是一对无根的人,说是孤儿,也不是,也是有些亲戚的,但因为懒得联系,还有,比如我,怕拖累我妈,所以,显得好像没亲戚一样。反正,就那么在外面漂着。月子里,老吕整个人瘦了一圈,他每天为我吃什么而发愁。我呢,既然家里事有人担着,乐得在一边睡大觉。
女儿的名字没有什么争议,早就决定下来了。我和老吕都信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哲学,所以,当时的一致意见是,如果生的是女儿,就叫豆豆;若生的是儿子,就叫瓜瓜。老吕抱着豆豆,一声声叫着,自言自语道:幸亏没生一个什么瓜瓜,丑死了!
豆豆花瓣一样的脸蛋挨着老吕的那张老脸,怎么看怎么觉着滑稽。我眼眶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老吕的脑袋拧了下来,换上了郑林的。目光柔和了一些。老吕看着我傻笑着。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幸福的产妇,可在我自己看来,老吕所做的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包括他那双因为洗尿布而生了冻疮的手。
豆豆出生后,我们家的生活四平八稳了下来。老吕这个时候又调到了文化馆,成天下乡搞什么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作,忙得不亦乐乎。有时到家,都后半夜了。我和豆豆躺在床上,一听见钥匙在锁孔里响动,我便连忙闭眼装睡。每次进屋,老吕最先要到床边,俯下身子看我和豆豆,那一丝丝热气直往我脸上涌,我想打喷嚏,只好拼命忍。大概看一两分钟,老吕这才放下书包去食堂找吃的和洗漱。
听着老吕离开的脚步,我心里添了甜蜜。我觉得出,老吕是真心实意爱我的。没半点私心杂念。特别是他就着窗外照进的灯看我豆豆的样子,我能想象得出他的眼神。那是一条河流,无声淌着。我和豆豆就像他播下的种子,只有他用这样的眼神浇灌才能发芽结果。按道理,老吕没回家,作为贤妻良母,我是应该坐在地上守着他的。可我懒,老吕也不让,说地上寒气大,免得得风湿。我就顺从了他。老吕吃了洗干净了,摸到床上在我身边轻手轻脚地躺下。如果我有动静,他就会就势猛地抱住我。老吕的欲望好像越来越强烈,对于性事乐此不疲。再累在忙,一到床上,他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激情百倍。
我有点冷淡。不知为什么。也许,一个人一生中只会有一次真正的爱情。我还是忘不了郑林。郑林学的是文学,兴趣爱好也是文学,我经常从文学杂志上看到他的小说。一开始,我拒绝看,后来,忍不住还是看了。在小说里,我竟然还看到了我的影子,郑林把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称为小Y,而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则陷入了忏悔之中。杂志是老吕从图书馆借回的,有一天,他看见一个作者名叫郑木木,笑着说,真怪,叫这么个名字!我心里一跳,郑木木就是郑林,而且,这个名字还是我帮他取的。那个时候,我看什么都是偶数,是双的。明明是一个“林”字,我却说成是“木木”。郑林说,这个就是我今后的笔名了。老吕要是知道他拿回的杂志上有郑林的小说,而且是写了我的小说,他肯定会醋意大发。
3
豆豆三岁的时候,那年春节,我和老吕带着孩子回了一趟他的老家鸽翅岭。
老吕家里没什么人,除了一幢垮塌了的砖瓦房。站在那堆断壁残垣面前,我不知道说什么。老吕倒是很兴奋,不住地向我和豆豆介绍着,说以前他的床在哪里在哪里。我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那个墙角爬满了叫不出名字的藤,一只粉白的蝴蝶歇在上面。我的眼底一热,拉起老吕的手,说,咱们回吧。老吕说,嗯,回。
我们说的回其实是到后山的乱坟堆去,老吕的爸妈在那儿。带刺的野月季围攻了整个山头,我们的脚竟无从下脚。老吕抱着豆豆走在前面,也不管我给他新买的裤子。老吕先将脚伸进荆棘丛中,然后将它们左右踩倒,还不时回头看我是否跟上,然后,再往前面去。豆豆在他怀里不时欢快地叫着:爸爸,蜻蜓,蜻蜓!现在的季节怪怪的,报纸上叫什么暖春。老吕放下豆豆,在他爸妈坟前坐下,用手抠碑上字槽里面的灰尘。豆豆早跑到边上捉蚂蚁去了。我默默站在旁边。
一开始,老吕没什么动静,只是这里摸摸那里弄弄,等到烧纸钱的时候,他的鼻尖抽搐着,眼泪无声地在脸上淌。同时,嘴里还呜呜啦啦地说着,大概的意思是,请爸妈放心,现在他有家了,有小野,有豆豆,可惜爸妈没机会抱抱豆豆了。我蹲在旁边将那一大摞打了小孔压得很紧的纸钱撕开,一张张给他。豆豆也过来了,火光印着她的小脸,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这堆火和碑上陌生的名字。
在那堆飘着烟的灰烬旁,老吕给我讲了他在这个山上抓蜈蚣的故事。那时,他六七岁,可是,对书的渴望已经很是强烈了。能找着看的小纸片都找了,包括人家的垃圾堆,包括一些药瓶的包装盒。老吕的眼睛还是饿,他每天站在供销社放小人书的柜台前眼巴巴地看。后来,看见有人提着蜈蚣去供销社卖,才知道自己可以从这个门道弄钱。老吕在厨房里找到一个酱油瓶,拿了一双木筷,就上山了。听人说又粗又大的蜈蚣才值钱,老吕便到处找大石头,为了搬动那些大石头,老吕的整个身子都趴在上面,然后,往下扳,被搬动后的石头,有时整个地压在老吕身上。为了追赶从石头缝里爬出来的蜈蚣,老吕拿了筷子去赶。老吕抓蜈蚣有个经验,从蜈蚣的中间夹,以免咬着自己。夹着蜈蚣,然后,将它的头往酱油瓶里装,有时大半天就可以抓到三四只,从茶色玻璃朝里看,看蜈蚣们在玻璃瓶里扭动着身子,老吕打心眼里高兴,有时甚至连筷子都不要,拿起酱油瓶就朝山下跑。卖了蜈蚣,老吕的手上多了一本小人书。等老吕走到家时,小人书的第一遍已经看完了。回到家,老吕还会看第二遍第三遍。等看到第五遍的时候,他会将这本小人书锁进一个大木箱里。
我问老吕,那木箱呢。老吕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说,早不在了。
下山时,走到一个田沟边,老吕站住了。他告诉我以前他和他妈曾经在这里出过车祸。当时,坐的是手扶拖拉机,想去城里看虫牙。结果,老吕和他妈都翻在了田沟里。爬起来时,老吕满口鲜血,牙齿摔掉了。老吕妈妈一看,很是欣喜,牵着老吕就回家了,说是免去了拔牙费。
我们在老吕的大伯家吃了饭,大伯和老吕不停地喝酒,说老吕出息了,考上大学,终于为吕家争了光。大伯又问老吕他家垮掉房子的地基要不要,不要的话,他想砌个猪圈,大伯说现在村里好多人在喂猪,挺赚钱的。老吕说,大伯,那地基可以给您用,可我不同意砌猪圈。
离开鸽翅岭时,天已经快黑了。原本我们准备在鸽翅岭过年的,可到来这儿,才知道老吕家的屋垮了,没地歇脚。老吕说,这次回的目的,是想让你和豆豆知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假如有一天我突然没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弄回来,和我爸妈一起做个伴。城里埋人还要钱,不划算。我当即将老吕大骂了一顿,我说,放你妈的屁,你没了,那我和豆豆咋办?说得轻巧!
老吕性欲强,加上我不懂得保护自己,后来,我刮过两次胎。看着我在手术台上痛苦不堪的样子,老吕不住地捶自己的脑袋。我倒并不责怪他。医生好心叮嘱我们,说以后房事之后去上个厕所洗个澡,这样,怀孕的几率要小一些。
老吕的事业发展得很是缓慢。十年前是科长,十年后,还是科长。老吕的变化来源于文化局新调来的一个副局长贾放。贾放据说北大中文系毕业,很有些手腕,人也长得很是帅气。按理,贾副局长和清心寡欲的老吕之间不应该有什么嫌隙。可有一天局里吃饭的时候,贾局长带来一个人。他的大学同学,郑林。在北京某文化公司当老总的郑林,这次到楚县来,是谈一个宣传打造楚县的文化项目。席上,郑林还单独给老吕敬了酒,老吕也回敬了。郑林走后,老吕的生活倒没多大变化。只是,有一天,老吕拿着文件找贾副局长签字的时候,贾局长有口无心地说了一句:吕科长,你真不错啊,把人家郑林的老婆都抢了!老吕站在一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本想说事实不是这样,是郑林把夏小野抛弃了,但他转念一想,说,贾局长,您消息真灵通。是有这么回事儿。接下来,贾局长和老吕讨论了半天有关泡妞的问题,并要老吕交流一下经验,老吕也不客气,说,我老婆呀,可不是一般人,追她,我可费了不少苦心。贾副局长说,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老吕说,最初是在大学食堂见第一次面,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也算是对她一见钟情吧,后来就时时刻刻关注她。有一段时间,跟得很紧,除了不去女厕所。贾副局长哈哈一笑,说:佩服,佩服!
老吕从贾副局长办公室出来时,一头冷汗。明显的,这次谈话之后,贾副局长对老吕冷淡了好多。郑林是他的铁哥儿们,他不能容忍下属在他面前畅谈如何泡到他铁哥儿的女朋友。这是个原则问题。不知道频繁出入楚县的郑林是否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两个月之后,老吕被贾副局长退回到了楚县图书馆的资料室。
我对这一切都蒙在鼓里。有天下班我去文化局找老吕,结果,文化局里老吕昔日的同事都以怪异的眼光看着我,然后说,老吕去图书馆了。我还没明白过来,说:这家伙,怎么又去借书了?
从文化局出来,我陡然想起老吕桌子上的仙人掌不见了。他的办公桌上一直有一盆仙人掌的,怎么没有了呢?我又到了图书馆,果然,老吕在那儿,桌上放着一盆仙人掌。见我站在跟前,他的眼珠向上翻了翻,端过一个帆布躺椅给我坐。我也顾不得旁人了,坐在上面,躺下了,说,这破椅子,哪来的?老吕说,图书馆以前一位周老先生留下的,上个月刚走。
去哪儿?
老吕说:去世了。
我说,死人的东西你也用,不怕晦气?
老吕说,晦气个啥?我还巴不得沾一点周老先生的灵气呢。人家写了不少书。
我信。在我们楚县这个地方,有不少能人。活着的时候,大家都不觉得,或者说,觉得什么都不是。但是,开追悼会听悼词的时候,才知道棺材里躺着的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可惜,就这么埋了,没了。老吕说,这躺椅虽破,放下来就是一张小床,中午可躺会儿,反正放着也是放着,这也算周老先生留给图书馆的一点念想吧,差点被他们卖给收破烂的了。长期坐在书堆里,必须让自己的眼睛闭会儿,脑子白痴一点儿,傻一点儿,否则,那些书里面的冤魂是会跑出来的,到时候来个什么灵魂附体,就糟了。
说着说着,我倒忘了来图书馆的目的,到临走的时候,还没想起来。
楚县县城的西北边是汉江。温驯的时候,小家碧玉,说不出的可爱。这一年夏天,汉江闹洪水,我和老吕都被派上大堤,把豆豆一个人放在家里,当时,图书馆和群艺馆的抢险段在大堤上紧挨着,我和老吕坐在黑夜里,我们穿着雨衣,看着无声流淌的江水,默默无语。
我突然发现,和老吕之间,没什么话可说了。
一晃,豆豆十岁了,我和老吕结婚也有十一年了。这十一年,我和老吕过着平静的日子。日子长了,我有点儿乏味了。一开始是在家里折腾家具,横放竖放将家里来了个翻江倒海。后来,觉着老吕不顺眼,挑起毛病来。老吕这点好,不还嘴,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犟嘴。弄得我像唱独角戏,也没劲儿。同事小李家里下狗崽,我要了一只。于是,家里添了一个叫小片子的小狗。老吕不太喜欢狗,但小片子的后台是我,他也不敢言语了。小片子在家的地位仅次于豆豆,第二名。我第三,老吕第四。
小片子的一双眼睛有点儿像玻璃球,它爱盯着人看,还有眼神的交流,处了些日子,我察觉小片子经常往老吕身上凑。
我在群艺馆当编剧。这么多年来,也编了一些戏,但因没经费,所以,戏还停留在纸上,再后来,我也懒得写了,躲在家里看书写小说。在省级刊物上发了几个中短篇之后,我被楚江市作家协会吸纳为会员,接着,又被吸纳为市签约作家。生性懒散的我,不像其他一些签约作家那样把文学当饭吃,我是玩票性质的。爱写就写,不爱写就打麻将。所以,楚县的一些麻将馆我是常客。老吕不喜欢我打麻将。每每我打麻将,他就向我要工资卡。我不给,他就发脾气。有一次,我三天将我俩的工资输了个精光,老吕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这一耳光,将我对他的感情扇没了。
小片子是最会察言观色的。三天之后,小片子离开了家,当了一条流浪狗。
这天,我在阳台上收拾小片子的小窝,阳台好久没清理了,我决定把一些无用的杂物收拾收拾拿到废旧收购站去。在阳台角落的一个鞋盒里,我发现一个塑料袋包裹,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大摞信,是郑林的。
我坐在地上,按邮戳日期一封封地看,郑林问我为什么不回信,说他的玩笑开得是不是过头,等等。我想起老吕那张丑恶的脸,他截留了那封绝交信之后的所有信,他骗了我。我将那个包裹还原,重新清理小片子的狗窝,好像什么也没曾发生过。
小片子的出走,对我的触动很大。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像小片子一样离开呢。本来,我就不属于老吕,老吕是我失恋的时候突然闯进我的生活中的,那是我最脆弱的时刻,他其实是乘人之危。也许,像小片子一样离开老吕,对彼此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我开不了口。
我和老吕的关系变得很是微妙。我还是照常打麻将,老吕不再管我,他用他的工资,我用我的工资。也许,人天生就有贱的一面,好好的日子过着,偏要无事生非。
我不知道图书馆有没有体检,老吕没向我提过,我也没心情问。我们群艺馆那天集体体检,女的比男的多一项:妇科检查。我曾体检过很多次,每一次妇检,我都要以处于经期而逃掉的。这次,我没逃。我有自己的打算,我像以前生豆豆那样乖乖脱掉了裤子,然后,拿着检查单回了家。
老吕看着检查单,不说话。
我说:我们离婚吧。
老吕说:宫颈癌?就为这个病?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说:这是一个方面,关键是,我的时间也不多了,请你放我一条生路。
老吕眼里射进了一道闪电,但很快,那道闪电就消失了,他继续听我说话。
我咬咬牙,接着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法忘记郑林。你知道的,郑林一直和我有联系。上次我到北京开笔会,我和郑林见了面,他说,他其实是很爱我的……
老吕打断我,说:别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了,要离,就离吧。
楚县终于迎来了文化建设的春天,群艺馆准备排一个大戏,这个戏,体现了县政府文化立县的雄心,说是要准备在全国拿奖。作为编剧,我当然全身心投入到这个大戏中。文化局贾局长给了我一年时间到北京一所高校进修学习,并且开玩笑说,别在北京和郑林重修旧好感情出轨云云。此时我和老吕已办了离婚手续,一切都水到渠成。事实上,我已经想好了,这曲戏排了之后,我准备永远离开楚县,在北京定居,但这绝对不是因为郑林,我说过,永远不会再见郑林,即使他真的是恶作剧。
最放不下的还是豆豆。火车站送行的时候,豆豆说:妈,等我放暑假了,就去北京玩。
我说:好,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天安门,去爬长城。
豆豆说:以后就剩我和爸爸在家了。不热闹了。
我说:豆豆,在家要听爸爸话。
豆豆说:妈,我申请了一个QQ号,到时候我们在网上说话。
我说:好。
老吕站在一根水泥大柱子边抽烟,脸色平静,看不出他的心思。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4
车厢里的灯熄了。
我想着老吕和豆豆,他们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也许,三十多岁的女人最茫然最愚蠢,在人生的海洋中如一艘失去航向的小船。现在,我离郑林倒越来越近了。
郑林来楚县的时候,曾通过贾局长找过我,那是在我发现那个包裹之前,他说想请我到楚县最豪华的时光咖啡馆喝咖啡,我拒绝了,我说我还要去学校接豆豆还要给老吕做饭。郑林在电话里说: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可以给他做饭,就抽出一天中的一小时陪我说说话,不行么?我笑笑,说,还真的不行。你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他们,则是我生活的全部。郑林沉默了几秒,说:不过,我还是要最后说一个事实。那封绝交信不是真的,是我的一个恶作剧……你是知道我喜欢恶作剧的,以前我们一起也干过不少坏事……
我说:那是你最后一封信吗?
郑林说:后来给你写了很多信,都石沉大海。
我说:哦,你说,我会信吗?
郑林说:不说了。行,你忙吧。
从贾局长那里得知,这么多年,郑林竟一直单身,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原以为他家庭美满幸福膝下绕子呢,可是,他单身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从收到他的那封绝交信开始,我留给他的只有四个字:永不再见。现在他说那封绝交信是恶作剧,我信。但我不原谅。
我从北京西站检票口出来时,戴了一副墨镜。我不想看到郑林。据贾局长说,郑林会在北一出口等我。我一上火车,就关了手机。直到在学生宿舍住下,才开机。开机之后,一连串的信息跳了出来,都是郑林的,问我到哪儿了,问我怎么关机,问我住在哪儿,问我能不能一起吃晚饭等等。接着,手机彩铃响了起来,北京区号的座机。我没接,将手机扔到了床上。感情也是有保鲜期的,我不想吃过期食品。
在高校进修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令人满意,主要是自己不太适应北京的气候。鼻子尖总是痒痒的,想打喷嚏,又打不出。听课的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也坐不住,觉得累。下课了,就呆在宿舍里,歪靠在床上,不想动,不想吃,不想看书,什么也不想。为了和豆豆聊天,我在笔记本上把QQ挂着,等她。好像我来北京的目的,就是带着笔记本和豆豆聊天一样。
晚上六点,有一个小组讨论,为了和豆豆聊天,我在宿舍里,没去。
豆豆的QQ头像果然亮了。
豆豆打字很慢,她用的是拼音,我用的是五笔。豆豆打出的第一句话是“您好马马”,从妈妈变成马马,这都是我造成的,不怪她。我问豆豆晚上吃了没有,吃的是什么,豆豆说,吃的方便面,爸爸忘记买菜了。说完,豆豆还发过来一个很开心的图像,说爸爸买了一箱方便面。
这不是存心吗?我突然对老吕滋生了恨意。不能就这么过日子吧?买一箱方便面,为什么?就为了方便?老吕的厨艺是惊人的,什么样的新鲜菜,他都能做得出来。可为什么不做呢?吃方便面是过日子的样子吗?总不能吃一辈子方便面吧?
这个晚上,我做了整夜的恶梦。身穿红衣的我在斗牛场,无数头愤怒的牛弓着身子朝我冲来,我一次次跌倒,鲜血淋漓,狼狈不堪。这是一场决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比赛才结束。气息奄奄的我躺在沙地里,看着暗夜里的星星,承受着看台上无数观众的嘲笑声……
我回不去了。
我的船,船长已经私奔,而现在在太平洋上,前路艰险莫测。
豆豆有一个星期没有上网。我不想用家里的电话跟豆豆联系,决定为豆豆买一个手机。我把这个消息在QQ上留言告诉了豆豆,两天后,我看到豆豆的回音,她很高兴,说叫妈妈尽快快递给她。她说爸爸也正准备想给他买一个手机,说便于联系。
和老吕离婚,这中间付出的成本是超过我的想象的。我想念豆豆,可看不到她。只好寄希望于手机。但豆豆短信告诉我,老师不让带手机上学,否则,就没收。我只好支持老师的决定,并叮嘱豆豆一放学就给我发短信。有天黄昏,豆豆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小片子回家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小片子的回家,在我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但小片子的主人,现在不在家了。豆豆说,小片子在家里看着我的照片汪汪直叫。爸爸大声吼它,还把它关在门外边,后来,又把它放进来了。我说,哦。
现在,我又多了一个想念的对象:小片子。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里,小片子取代了我。
一周后,豆豆短信告诉我,说外婆到家里来了,并且准备长住。我和老吕离婚,我妈是不知道的。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还要来插一杠子。豆豆倒满心欢喜,说外婆来了,家里干净多了,还有米酒喝,还有米粑粑吃,反正,生活比以前好多了。
自从我离开老吕后,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鸡犬之声不闻,老死不相往来。我知道老吕伤心了。郑林在北京,我在北京,他能想象得出我肯定和郑林走到了一起。他不打扰我,也许是觉得我生活幸福。很多次,我按下他的手机号,想拨过去,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那一串数字,我想象着我们曾经共过的患难,那些患难,现在变成了枯燥的无法沟通的数字了。
我在北京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不是对自己惩罚,而是没有欲望。郑林不死心,到我学校找过我多次,但我硬是连面都没有给他见一次,更甭提吃饭喝咖啡了。他就像被我从身体里割出去的瘤,割了就割了,经过一次大手术,疼也疼了,谁还愿意将那块肉再次安放到自己的身体里面?那不是找死吗?
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豆豆有了变化,这是从她的QQ签名上看出来的,一会儿是“为什么我这么孤独”,一会儿是“生活好无聊”。等等。这些话出自一个小学生之口真是令人吃惊。她变得多愁善感,并且,很多话不再跟我说。有时晚上十二点,打开QQ,豆豆竟然还在上面。我叫她睡觉,她也不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要和豆豆视频,她竟然拒绝,一种挫败感像北方的寒流袭上我的心头。
我妈已经离开了,大概她终于听到了什么,并且,在电话中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老吕这么好的人也要离,说以后没有我这个闺女什么的。
以前如果说对老吕是生气,现在简直就是愤怒了。我不明白老吕怎么不管豆豆。他这个父亲是严重失职的。如果他当初在我眼里不是那么有家庭责任感,我也不会离开豆豆了,再委屈伤心,我也会呆在家里。可现在,豆豆变成这个样子,我能怎么办呢?
我给豆豆的班主任陈老师打了个电话,陈老师20多岁,正是谈恋爱的年纪,特别喜欢孩子。还没等我问豆豆的情况,陈老师就呱呱地说个不停。说豆豆以前在班里是学习委员,现在成绩一落千丈,上个星期还找豆豆详谈了一次,说豆豆只是哭,什么也不说,后来才告诉老师说每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因为害怕,所以,只好上网。第二天上课就打瞌睡,学校效率基本为零。
这就奇怪了。老吕晚上不在家?那他去哪儿了?我决定在豆豆那儿问个究竟。第二天,在网上看见豆豆,我问她爸爸在不在家,豆豆先说在,后来在我的逼问下,才说不在。我震惊无比,问他爸爸去哪儿了。豆豆说不知道。过了一会儿,豆豆火山爆发一般朝我发泄了一通,说:你们一个用QQ监控我,一个用短信和我联系,我不喜欢用这些高科技的东西。我只要大活人在旁边和我说话!还有,你和爸爸从来都没有打过电话,爸爸在家也从来不提你,你们是不是离婚了?
我说,怎么会?我们那么忙。
豆豆说,爸爸不忙。
豆豆大概觉出自己的失态,转而平静地说:小片子在家呢,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每天晚上,它睡在我的脚边。
我想起小片子的玻璃球一般的眼睛。我没有勇气质问老吕为什么晚上不在家睡觉,我想,他应该是交了新的女友吧。在楚县,像他这样有稳定工作的有大学文凭的男人,还是很抢手的。但是,豆豆一个人在家的问题是要解决的,不能总是和小片子做伴吧?小片子毕竟是一条狗。
我买的火车票是一月一号的。晚上九点钟的火车,白天,我在博客上写了一首诗,这么多年,我学会了用文字包装自己。我要让老吕看见,我很幸福。这首诗是这样写的:新年的第一首诗,带着暖气片的暖意,从墙壁和地板袭来,这里,四季如春,新买的加湿器,呵气如兰,生活,如幻似梦,一间温暖的屋子,就是我的伴侣,我有我的位置,我盘驻在他心里,忘却了香山上,那片早已退潮的红叶。每个新年,我会为我自己写一首小诗,放在博客上,然后,等待我的亲人们,在远方的冬夜里,朗诵。
群艺馆杨馆长的电话是在我一下火车后就打来的,接着,是图书馆的馆长。他们告诉了我一个噩耗:老吕死了。我的手机掉在地上,电池飞到了铁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老吕是在图书馆资料室的躺椅上死去的。心脏病突发,他仰卧着,面色安详。
我不明白老吕为什么每个晚上要到图书馆资料室去睡,这样的冬夜,他在躺椅上,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毛毯。他丢下她的女儿豆豆,还有小片子。我想不明白。或许,老吕还是爱我的,事实上他确实没有女友。
回到家,我发现,老吕已将我们以前的双人床拆了。我们同床共枕岁月的物证已被他毁尸灭迹。
贾局长受郑林的委托送来一千元钱,我退了。贾局长说,你这是何苦呢?郑总也不缺这一千元钱。
我冷冷地说:难道我就缺这一千吗?
贾局长还不死心,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郑总的?
我想了想,说:郑木木现在还蓄长指甲吧?
贾局长不懂,说:郑木木是谁?什么意思?
我说:嗯,就是这句。没有了。
贾局长笑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走了,身后留下一句:莫名其妙。
豆豆被陈老师带着。我把老吕送回了鸽翅岭,安葬在他爸妈身边。处理完后事后,豆豆问我:妈妈,爸爸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些天都没看见?你还走吗?我还想去北京爬长城呢。
我说:不走了,妈哪儿也不去了,就跟你,还有小片子在一起。
豆豆问:那爸爸呢?为什么你一回来,爸爸又走了?
我说:爸爸出差了,会回来的。
直到此刻,豆豆还不知道离婚,和死亡。晚上,我坐在书桌前,看着抽屉底层的一张体检单发呆,上面写着:肺癌晚期,非小细胞癌。右下角还有老吕的一行字,字迹潦草:肛门坠胀、瘙痒,到中医院治疗,说是痔疮。月末咳嗽严重,入院检查, CT片子左下大偏病灶,痰里查出癌细胞。小Y,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希望你和郑木木生活得好。
小Y,这个称呼,是老吕从未叫过的。我突然想起郑林小说中的小Y,原来,从图书馆拿回发表有郑林小说杂志的老吕心如明镜。他懂我的心。一切,无从挽回了。而豆豆的一句话,更令我伤心欲绝。豆豆说:妈妈,爸爸只要在家里睡,就睡不着。他干脆把床拆了。是我叫爸爸到外面睡的,我不想爸爸痛苦。
说完这句话,豆豆抱起跳上她膝头的小片子,亲吻了一下。
我不同意豆豆的观点,老吕其实是害怕死在了家里,他要让房子清清白地留给豆豆,和我。认识我之前,夏小野到底是不是老吕梦中出现的名字,这已成为千古之谜。不过,他真的被这个梦抽空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生命中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我把离婚证书剪成了碎片,希望像当初,老吕站在一地的梨花花瓣中间,向我伸出手来,微笑着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让我们摧毁一个旧世界,迎接一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