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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岷江宛如一条玉带，袅袅娜娜地飘落在了山林里。深绿色的眼睛，灵动情深。在那沟壑深处，低吟浅唱着的，是昼夜不息的生命源头。

秋后，羌寨家家都有做蒸蒸酒的习惯。走进山寨，就会嗅到一股醇香醉人的味道。萝卜寨的人将玉米粉用杉木甑子蒸熟后，倒在簸箕里晾至稍温，大概三十四五度时，拌上酒曲，装入坛中，封严坛口，放于荞麦秤秸中发酵，约二十天左右，酒便好了。这坛酒，可以一直从九九重阳节吃到开春种玉麦。开坛后，从墙上取了长长的竹管含在唇间咂饮，淡黄色的蒸蒸酒从坛子底部升上来，甘甜如饴。哪家有女人坐月子了，喝上几口，乳房涨涨的，很是下奶，娃儿的哭声断是听不到的。

羌族女孩李香玉就生活在白云一样的萝卜寨上，这里，离天近，离水近，离歌近，离花儿近。她有着纯净的眼神、婀娜的舞姿和灿烂的笑脸。这样的女孩谁不爱呢？如果你知道雁门关，知道九寨沟，那么，矗立于317国道旁的羌碉和古老的烽火台就会告诉你萝卜寨的入口，找到了萝卜寨，你就能找到李香玉了。

李香玉可是一颗真真切切的好苗子呢。

17岁的李香玉已出落成一朵水灵灵的花儿了。在都江堰刚刚落幕的青年舞蹈大赛中，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还略显青涩的李香玉跳的一曲《云朵上的纳啧啧》出人意料地获得了一等奖，这在凤凰中学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争相跑到李香玉所在的高一二班门口，探着头用眼睛搜罗着：“哪儿呢？哪儿呢？哪个是纳啧啧李香玉唦？”纳啧啧在羌语里是“姑娘”的意思。李香玉羞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眼神安静，窗外的柳条懒洋洋的，在这样的微风中，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虽然得了奖，但李香玉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己从小就爱跳舞，在岷江边对着江水跳，在山坡上对着狗尾巴草跳，对着羊角花跳，在月亮下对着自己的影子跳。跳舞是爱好，是天性，就像母亲会绣花一样，已经成为本能，成为溶入血液里的东西，有什么可骄傲的呢？羌族人哪个不爱跳，哪个又不会舞？在李香玉的家乡，仅锅庄舞就有２0多种，大家用舞蹈来歌颂母亲庆贺丰收表达喜悦。跳舞的场面很大，全村的人都参加。动作千变万化，有两边翻，有四角翻，有跳三方，有柒朵纳依玛玛卡，有青菜花，有白菜花，有优西衣，有木西等等。可以这样说：李香玉的眼里，看到的都是舞蹈。她哪里又需要老师成天教呢？现在，自己能坐在教室里读书，多亏了父母的辛勤劳动。父亲在都江堰的建筑工地上做小工，每天十块二十块的积攒着，那是李香玉的学费，母亲马晓燕绣得一手好绣活儿，被天宝绣庄的老板娘相中，也为家里赚点生活费。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特别是爷爷，老年痴呆症不说，身子骨要药养着。每每想到这些，李香玉就感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站在萝卜寨寨头，放学回家，李香玉俯瞰着脚下的岷江大峡谷，远眺巍峨的群山，她觉得自己的渺小。自己多么像一只蝴蝶啊，爱跳舞的蝴蝶。什么时候能变成鹰，变成大雁，能为这个家承担起责任就好了。想起昨晚母亲教唱的《羌家姑娘绣彩绣》，李香玉不禁对着群山唱起来——

月儿哟，照碉楼，羌家姑娘绣彩绣呀，绣对哟，鸟儿呀，绣对鸟儿叫枝头。

彩线哟，亮又长，手飞银针彩线走啊，绣个哟，绣个呀，绣个英俊好猎手。

啊，好姑娘啊，啊快呀快快绣啊，啊羌寨的风光美如画呀，酒歌唱它九十九。

姑娘啊，羌家的日子甜如蜜啊，啊快呀快快绣啊，锅庄跳它九十九。

月儿哟，弯如钩，羌笛声声绕碉楼啊，姑娘哟，站在水台望，小路上走来打猎手。

姑娘哟，下水台，彩裙飘飘映碉楼啊，手捧哟，绣花带，笑声撒满小路口。

啊依哟……

舞蹈大赛那天，李香玉穿着母亲亲手绣的舞蹈服装，穿着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云云鞋，觉得整个人都是轻盈的。母亲最会绣的就是洁白的云朵，就像春天到来的时候，漫山遍野那雪白的樱桃花，一朵朵，一片片，袖口、衣襟、头帕上都是，它们飘逸在李香玉身上。下山的时候，真的有蝴蝶萦绕着她歇在那些云朵上呢。

这是个周末，李香玉做完作业，一刻也没有停歇过。先是帮爷爷到山下去抓了一点药，又砍了一大捆柴，在小炭炉上将爷爷的药熬着，坐在母亲旁边看她绣花呢。奶奶在土墙边打盹，几只母鸡拖着笨重的身子在她的大腿下找食吃。

李香玉挨着母亲，说：“妈，您绣的云朵为什么不重样？总是那么好看。”

马晓燕说：“傻丫头，你看，我们萝卜寨的云彩重样吗？我这一辈子都绣不过来呢。”

李香玉突然像想起什么，歪着头，说：“昨天，学校里来人了。”

马晓燕眼神专注地盯着绸布，从上面抽出线头，露出整齐的牙齿，说：“来什么人啦？”

“歌舞团的人。”李香玉说。

马晓燕停下活儿，看着李香玉，说：“歌舞团的人去学校做什么？是不是为你跳舞的事儿？”

李香玉笑起来，说：“妈，你真聪明！我们老师找我了，说歌舞团的老师想收我去跳舞，说我是一颗好苗子。”

马晓燕一脸的骄傲，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说：“是颗好苗子呢！”

李香玉听见屋子里好像有响动，忙起身，说：“我去看看爷爷，药大概好了。”说完，向屋里小跑而去。奶奶睁开惺忪的睡眼，也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赶脚边的花母鸡，嘴里唠叨着：“耿生该回来了，耿生该回来了。”耿生是李香玉的父亲。

马晓燕看了看婆婆，笑着说：“是该回来了呢。屋梁上还有点猪膘，等他回来做点下酒菜。”

奶奶好像没有听见媳妇的话，还在那儿念叨着：“耿生该回来了，耿生该回来了。”马晓燕笑着摇头，继续做自己的绣活儿。马晓燕现在成了天宝绣庄有名的绣娘，有些活儿都是别人点着她定做的，今天休息一天，她就将一些小件儿带回家来做。

李香玉在屋里看了看炉子上的药，用鼻子闻了闻，说：“好香啊！”

病榻上的爷爷咳嗽着，说：“傻丫头，药有什么香不香的？”

李香玉说：“我怎么闻着觉得特别香呢？”

爷爷说：“吃药的人就不觉得药香，只觉得药苦。”

李香玉一边说，一边将药已经倒在一个小碗里，用嘴吹了吹，小心翼翼地端起来，说：“吃药啦，爷爷吃药啦，多香的药啊！”

爷爷又咳嗽着笑起来。

李香玉将装着药的碗放在床旁边的板凳上，走到床边慢慢将爷爷从床上扶起来，爷爷念叨着：“耿生今天要回了吧？”

李香玉说：“是呢，我爸今天要回来了呢。来，喝药，香着呢。”一边说，一边在床沿坐下，将碗边凑近爷爷的嘴边。刚喝了两口，外面突然传来马晓燕的声音：“香玉，快出来，来客人了！”

“知道啦，马上就出来！”李香玉清脆地应者，继续招呼着爷爷喝完，然后拿了一件厚衣批在爷爷身上，说：“爷爷，我出去一下，您在床上靠一会儿，养养神。”

外面站着两个人。李香玉一眼就看见里面有自己班的齐老师，还有一位高高大大的中年男人，蓄着络腮胡子，李香玉就不认识了。马晓燕已经放下了手里的绣活儿，张罗着拿板凳倒茶。李香玉走到齐老师跟前，叫了一声：“齐老师好！”

齐老师脸上带着笑，对李香玉说：“歌舞团的郑导来了，专门来看你的！”

李香玉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歌舞团的导演会亲自到她家里来，而且是专门来看她？此时，马晓燕已经招呼大家坐下了，喝着茶，马晓燕脸上泛着红光，觉得女儿李香玉为她争了光，说：“真是不敢当，不敢当。”

齐老师说：“您培养了一个好女儿呀！”

歌舞团的郑重导演开口了，他先打量了一下李香玉，说：“李香玉是颗好苗子啊，那天舞蹈大赛，我在台下，是评委，当时看了她跳的舞蹈，很兴奋，觉得她很有灵气，基础也非常好。现在，我们歌舞团在吸收新鲜血液，想培养几颗好苗子，今天专程来拜访，就是想……”

李香玉羞涩地低着头，听着，心里怦怦直跳。她听懂了，今天老师和导演亲自到家里来，是想找她去歌舞团专门跳舞呢。专门跳舞当然好，每天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可是，上学呢？难道不读书了吗？李香玉也喜欢读书，更喜欢跳舞，但是，假如要她二选一，她可就为难了。

马晓燕也听懂了郑导演的话，可能是太突然，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搓着手，说：“您的意思是……？”

齐老师在旁边说：“郑导演希望李香玉去歌舞团跳舞。”

马晓燕说：“是从现在吗？”

郑重导演微笑着点点头。

齐老师接着说：“郑导说了，李香玉是一颗难得的舞蹈苗子，时不我待，要争分夺秒，她如果去了歌舞团的话，生活费都是团里的，还拿工资呢。”

一席话，说得马晓燕连连点头。女儿读书一场，不也是想找一个能赚工资的地方？她有些动心，看了看李香玉，李香玉也看了看马晓燕，两人都惶然失措，拿不定主意。马晓燕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她爸马上要回了，还要听她爸的意见呢，我们不能完全当家。”马晓燕看了看天色，说：“你们就在这儿吃饭，我去做饭，你们坐会儿，等会儿她爸回来了，正好商量商量这事儿。”

郑重团长一听，觉得有理，看了看齐老师，答应下来。他拿过板凳上马晓燕的绣活儿，看了看，说：“真是栩栩如生哪！不简单不简单！”

齐老师说：“藏龙卧虎之地就是这样，冷不丁出来一个东西就会吓人一跳，李香玉的妈妈可是远近闻名的绣娘呢。”

郑重说：“哦？”

“去年教师节，她妈妈为我们学校送了一面国旗，就是她绣的，愣是看不出来针线，就像印上去的。”

茂县歌舞团副团长郑重觉得今天真是开了眼界，上了一趟山，收获不小。一高兴，对李香玉说：“香玉，要不，再来一段？”

李香玉吐吐舌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看齐老师，那眼睛，就像岷江清凌凌的水。齐老师鼓励道：“郑导想看你跳舞，就跳一段呗！”

李香玉就是这样一个女孩，虽然害羞，但是，谁叫她跳舞，她是乐意的。于是，李香玉扯了扯衣袖，将整个身子舒缓开，在屋门空旷的场地上跳了起来。她家的老母鸡也停止了啄食，一双瘦腿顶着笨重的身子在树下立着，树上的鸟儿也不叫了，整个寨子好像舒展的笑脸，等待着李香玉跳舞呢。李香玉跳的是《萨朗少女》，她的身子骨柔韧有力，当她仰望天空的时候，天空上就飞来一朵朵白云；当她俯视地面的时候，地上的草儿就绿莹莹的。李香玉的胳膊和腿纤长和谐，当她沉浸在舞蹈中时，全然忘记了周身的世界。那天在舞蹈大赛的现场，坐在观众席第一排当评委的郑重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充满灵气的小姑娘。羌族会跳舞的人多，可是，像李香玉这样的基础和灵气的人一出现在郑重面前还是让他眼前一亮。雄心勃勃的郑重在筹划一个大型的舞蹈诗剧《梦幻云朵》，里面需要领舞的灵魂人物。如果李香玉能够到歌舞团来，经过一番打磨，可就是团里未来的台柱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