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看过鲁迅先生与许广平的往来书信，也就是后来集结而成的《两地书》，令我唏嘘不已。生活，理想，还有情感，原来是可以如针脚密实的鞋底，点点滴滴、针针线线，透着股踏踏实实、热辣辣的劲道，让人不得不感慨世间还有这样的活法和如此的爱。钦羡之余，就将这三个字偷来做了我文章的题目。

只是，我的两地书，仅属于我一个人。作者，也只有我一个，而心，倒是实实在在地牵挂着两个地方。

写这篇文章时，正是秋天。

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季节，对于这句话，我心里一直疙疙瘩瘩的。严格说来，这是一个病句。秋天是季节固然没错，但“最美”，又是与哪一地的秋天进行比较呢？倘若不是与别地比，其意思是北京与北京自己比，这是不是多此一举？何况，一年四季，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特色与魅力，确实没有单独将秋天拿出来炫耀的必要。

然而，作为一个身居北京的武汉人，潜意识里，还是要将这两个城市摆出来比较一番的。

从我所在的中轴路边的窗口望去，是静默的大树和将建筑切割成N块动态形状的阳光。武汉在哪里？看不见。所以，我只能自己骗自己说：武汉在远方的一扇鹅黄的窗里，武汉在柏油路旁一片金色的叶里。武汉……在我的记忆中和睡梦里。

10月，我在北京西站候车室等待着，手里一张薄薄的车票，仿佛承载不了我重重的乡愁。我的心是复杂的。这次，是回武汉市作家协会签约。每次到武汉市作家协会，感觉自己就像回娘家一样，自由、温暖、惬意。在签约会上我说，我是回来取暖的，千里迢迢回来，不是为了签约，而仅仅是为了和写字的人一起坐坐，即使不说话也行。彼此在一个空间里感受一下那熟悉的气息，来求证自己，其实，也不是为了求证，内心里早就想好了决定了，但就是需要这么一个过程……然后，淡淡告别，然后，又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而此时，从窗口望去，我的思绪却慢慢收敛了，从眼前，从远方。或许是到了秋天，想积蓄点儿精气神，积攒点儿暖，过冬。

就像我手里的这片叶。明快的黄，铺满了整个心形，它的边沿，因为水分殆失，自然形成一道黑褐色的花边。这种外强中干的镶嵌，使整片叶如同一座失守的城堡，它是空的。在我眼里，它，是断壁残垣，是落花流水，是沧海桑田。它的沉重，不是布匹的沉重，布匹的力道可以滑向更远，有路可去；它的虚无，不是油画的虚无，油画的经络还可以交融，一种色彩可以躲在另一种色彩里，相互偎依，支撑出一种处变不惊的安全。而它，是一个，是这一个，遗世独立，就那么轻盈地沉重着，现实地虚无着，袒露着被黑夜浸泡过、被风雨蹂躏过、被虫豸咬噬过的肉体和精神。

这是怎样的一片叶，这又是何等的一个秋啊。

生活是需要道具的，就像婴儿曾经抱过的奶瓶，老人不能撒手的拐杖，人需要成长，更避免不了衰老。我不知道这片离开母体的叶，能不能陪我度过即将到来的冬天。而我，之所以把它从树下拾回来，是否是因为它不能再回到树上，如同我的不能回到家乡呢。原来，我与它，都是无土无根的飘零者啊。

在这无水之城，我与它，相对无语，它印在我的瞳仁里，慢慢舒展，渴望活过来。原来，我把它当做了一叶扁舟，一叶小小的扁舟，但无水可载，所以，没有航道，没有可供我们顺流而下的河流，让我们一路憔悴下去。

听说，位于京郊西山东麓的香山，此时，红叶绽放在丛林间，正闹热，正香艳，争相观赏的人塞满了山峦。我不知道这是叶的盛事还是悲哀。当叶以色侍人去和花朵争媚取宠时，它失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真”，还有繁华过后面对漫长寂寞所需要的“本”。假如我去香山，那一定不是奔着红叶去的，也不会为了把漫山红叶收尽眼底而坐缆车直奔山顶。我会一步步攀爬，对，我只是去爬山，去征服一座长了许多红叶的山。即使万紫千红，即使色彩斑斓，叶，毕竟是叶。它的花蕊，它的花瓣，它的芬芳，是平面的，它们全部浓缩并融化在那镜面一样的生活，它，应该是心如止水的花。

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好久不再感叹人生了，如一片静默的叶。

一叶知秋。人生是什么呢？人生就是人的生活。物质生活，抑或是精神生活。许许多多的人在生活这个海洋里沉浮着、挣扎着，来来往往，朝朝暮暮，起起落落。就像叶。

然而，即便身处无水之城，我们是仍可以掘地三尺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航道与河流的，也终能抵达魂牵梦绕的故乡。尘土飞扬之后，万籁俱寂之时，我们的指缝里，是坚硬如铁的碎石和丝绸一样的清泉，那一刻，我们的心，化了。原来，这不是旷日持久的决战，也不是绝处逢生的越狱，更不是向死的生。故乡匍匐着，形销骨立的我们，在地底听到了它的轻唤和歌声。每一个痛苦的思考者，他的肉体，并不属于故乡，虽然故乡将他埋葬；回归故乡的，是枯叶一样标本一样的精神。

就让手中的这片叶子作为两地书吧，它，通过时间来传递。很多时候，语言是不可靠的，也是多余的。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凝眸，一声叹息，抑或，一个默默的微笑。

突然想起家里菜园里的一棵银杏，明亮而飘逸的黄，亮闪闪的，坦坦荡荡地站立在那儿。于是，有首歌就来到了耳畔：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