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送母亲一个礼物，但是，不知道送什么。这个秋天，我终于找到了。当这本《千里烟bo》端端正正摆放在我书桌上时，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是一本非常普通的书，记载着我平淡日子里一掠而过的片断，里面有爱情、友谊、感恩、纯洁、孤独、欢乐、幻想，甚至，还有我的幼稚、顽皮和固执……不管是什么，它是真实的。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不断成长着的。很多时候，我为母亲写下这样的诗句，在远方：
　　
　　
　　为什么我的心
　　一天天苍老
　　
　　母亲，为什么我们的乡村不再梳金黄的辫子
　　看蜜蜂把蜜涂在脸上
　　吃掉了自己的翅膀
　　
　　鞭炮因为过劳和寒冷
　　从建筑工地的高塔上跳下
　　吐了一地的血
　　
　　行李涂了劣质唇膏
　　沦为城市的娼妓
　　沾满灰尘
　　母亲，为什么我们的土地不再是深夜被思念的女人
　　
　　乡亲们把泥土藏进解放牌球鞋
　　手臂绑在扁担上
　　变成候鸟飞走了
　　乌鸦穿着黑色燕尾服
　　郑重声明要离开乌桕树了
　　
　　
　　棉花却不能不留下来
　　一朵两朵 从骨头里翻涌出来
　　温暖柔软
　　是冬夜的乳房
　　
　　母亲，我要守着你
　　不再去远方
　　还有我的文字
　　就让它们和棉花一起
　　在地里老去
　　
　　 ……
　　我的母亲不懂诗，但是，她懂得我。无数次，在清晨或者黄昏，母亲帮我把行李送到车站，她已习惯了我一次次突然决定的出门。
　　当城市长满高楼大厦而越来越多的人无家可归的时候，当昔日的肥沃土地因为寂寞而远离它的主人们的时候，我在车站、在码头，看见了越来越多和我一样离乡背井的人。
　　他们有的是从一个城市赶往另一个城市，过一种迁徙似的候鸟生活；还有的，刚刚离开缀满扁豆花的篱笆和娶进门的新媳妇，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带着村头那被无限拉长的粘稠的目光而来的。他们的头上沾满尘灰，眼神里既有被阳光曛黑而显得贼亮的希冀，又有一种被亲情掏光的空洞……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放弃了哭泣，他们明白，眼泪只是一种液体，它有点咸，仅此而已。
　　是生活使我们选择坚强，因为贫穷；是亲人使我们放弃堕落，因为责任。虽然我们还谈不上高尚。
　　我们是卑微的生灵。
　　我们总是向往远方，肯定着还未被我们发现的美好的存在。
　　喜玛拉雅的皑皑雪峰、罗布泊的漫漫黄沙……我们不能否认它们曾经记录的足迹。
　　鸟儿在天空飞翔，它们俯瞰着这些不停在路上走着的人。火车、还有和它们一样长着翅膀的飞机，都证明着行走着的人脑中远方的存在。
　　所以，文学，就成了这些漂泊者的伴侣。我所指的文学，不仅仅是指小说诗歌等印刷在纸上的文字，它更是一种精神和理想。在我眼里，“文”这个字更像一种宗教仪式，它如同一个象形字：我们高举手臂，把自己的头颅盛放在盘子里献给人类精神花园的祭坛。我们拷问人生、拷问生活、同时，我们又时时被自己的灵魂拷问。于是，我们不安、惶恐、失望、愤恨、痛楚……我们把诸如此类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记录下来，优秀的，成为历史；隐秘的，锁起来，当作私人档案。
　　于是，我把这种生活叫做写作。
　　每每预感到自己要进入写作状态时，我的话语少起来，甚至完全缄默。表达与叙述纠缠着我，键盘是唯一出口。没有情节的散乱生活一步步走近。它们堆积抑或是渗透，我在窗前冷眼旁观。一切已没有记忆，因为一切一直没有停留而在行走。
　　我觉得文字难写其意思不是因为它的难度而是因为它的硬度。因为很多时候我们都无法进入。当坚硬如铁的岩石终于开出柔软的花朵，于是，就有了写字的冲动，而冲动也仅仅是瞬间产生的。
　　为了这个瞬间，我不得不经常停歇下来，用很长一段时间去呵护娇惯，就像面对一种来之不易的爱情。在此之间，我会排斥一切信息，我的思绪也会因此异常迟钝，我将口舌笨拙，我对一切貌似天仙的女人或者风流倜傥的男人完全没有感觉。
　　因为，我在另一个世界里。
　　这个世界时而潜伏在生活的河流之下，时而藏匿在外强中干的云朵之后，这个世界是由碎片拼凑而成的。沉默中，我突然听到了来自大脑的金属碰撞之声，它们终于从温润的花瓣变成有着锋利刀刃的泛着寒光的玻璃。
　　因为，爱与痛。
　　因为，碰撞与破碎。
　　在世俗空间因为物质利益而被争夺、瓜分得越来越狭小甚至令人窒息的时候，我们需要开辟和保护新的空间，需要积蓄安全感。恍惚中，我经常走向另一个陌生地方，去寻找熟悉的存在。执著化解了一切苦难。写作使我获得全所未有的安全感。
　　我们需要操守，而不是贞洁牌坊。
　　文学，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处女，她历经沧桑而又清纯明亮，她永远不会死去，尽管现在有人已经把文学打扮得如同一个搔首弄姿的娼妓。感谢文学，它为我们提供了多样性的存在。尽管长满鲜花的土地越来越稀少，但因为我们的寻觅，越来越多不占昂贵的土地、不污染清澈河流的精神花园出现在我们眼里。尽管曾经娇艳迷人的乡村如今更像一个被榨干奶水的年老弃妇，但我们终于在孤单的漂泊中找到了拥挤的亲情，找到了曾失踪很久的偎依。
　　很多时候，我更愿意把自己的文字献给那些苍老的母亲，有着明亮眼神的年轻人，以及那些单纯天真、永远不曾丢弃梦想的人们。
　　
　　
　　千里烟
　　
　　 2006年9月于武昌张家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