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消解时代的天才
(2014-01-08 11:25:34)
标签:
杂谈文化 |
一老友将儿子送到老家,长到两岁半才接回身边,为孩子的聪慧兴奋异常,宛若发现外星人。那日饭桌上又喜形于色,小子当真太聪明了云云,并试举一例:“昨晚我们一家三口楼下遛弯,儿子指着天说‘爸爸爸爸,你看月亮’。我说宝贝你瞧,你走月亮便跟着你走,你停月亮便跟着你停。儿子听后忽然站住,我问他怎么不向前走了,儿子答:‘你们看,月亮跟着我停啦。’”哥们讲罢大笑,期待我等反应。
旁人果真哈哈大笑,老张默想数秒,仍未领会要点,一脸痴呆地问:“这个段子……笑点在哪儿?”
“哈哈。”哥们不尴不尬。
“唔。”老张试图补充一点什么,“你讲到‘月亮跟我走’理论的时候,我以为公子接下来会说‘您逗傻逼呐?’那就更有才了。”
老张当爹,比这位郁闷的哥们早几年。他不是那种善于从孩子身上发现新大陆的父母。他觉得闺女不够天才,总少不了打击:“丫头你快笨死了!整天就是个彪。”
这一方面源于老张恶毒的天性,一方面源于他对家家产神童的妒忌。他烦透了那些整天在QQ、微信上晒娃的。其实他自己也晒过一次,但老张以为,在外人眼里谁家孩子玉照的可人度绝不会超过阿猫阿狗。所以只需露个脸,告知朋友我家也养了个宠物便够。他更烦那些提起孩子功课就作嗔怪状,说“题他都会,就是马虎”的家长,马虎个头!当幻幻放学回家嬉皮笑脸地吐槽“今天真倒霉,一道大题审错啦”或者“老天爷呀,考试竟然漏了一道小题没看见”,老张义正言辞:把“马虎”“倒霉”这种词儿给我从词典里删掉。什么叫马虎?就是你准确率不够!什么叫倒霉?就是你解题能力差!
一经教诲,幻同学迅速端正了态度,除意外考满分,一律自认成绩中等偏下,放学一跑出校门也改词儿了:“哎呦爸我可真笨,又考砸了。”有时又说:“爸我发现我是我们班长得最丑的,唱歌也最难听。”老张说不能吧,我看队里有两个比你难看的。幻立马纠正:“不不,我就是最难看的。他们都是瓜子脸,就我是圆脸。”老张嘿嘿坏笑,说丫头会自嘲了。
“啥叫自嘲?”
“自己笑话自己。”
“是优点还是缺点?”
“优点。”
“那自嘲有什么好处?”
“让别人觉得你幽默,让别人没机会笑话你,杜绝自恋。”
小彪妞得意洋洋,似懂非懂。
前几天,杰克跟老张提起一个前同事,为人母后也爱晒娃,但“说说”写得精彩。老张围观,摘下一段:
兴奋的跟我妈说,图图才两岁就自己学会唱英文儿歌,这也太厉害了吧!我妈very淡定的回:你小时候也很出色,现在不也就这样么?
老张爱死了这毒舌姥姥。母女合力诠释了自嘲不仅是优点,且可以是智慧与美德。近年,老张所认识的青年要么自恋欲爆棚,要么自贱心膨胀,要么两者激烈掺杂,一会儿自比高大上,一会儿自认是屌丝,一会儿陷入人生狂想,一会儿又拿自嘲来证明活着不如死掉。在一个妖魔化的社会,人心矛盾实属常态,令人遗憾的是当自恋和自卑同时失控,你所以为的趣味,便是无聊。如这母女一般,不秀自恋,不贩自卑,对自己,对子女,能一语洞穿世情的幽默,是如此卓然。
上世纪九十年代,王朔、小波、本山和星星引领了中国流行文化消解崇高的热潮,他们嘲弄戏谑,一方面将同胞从一脸严肃的旧习中解脱,一方面启蒙了国人调侃、扯蛋、忽悠和无厘头的思维模式。但他们并未消解一切,各自坚守了不容调笑之处,比如朔爷笔下的军警从不蛮横,姑娘从不叫床,小波只歌颂生殖器的神圣可爱之处,本山为劳苦大众虚构了一条性本善的底裤,星爷电影刻画爱情之肤浅度永驻幼齿档。
中国素乏绝对冷酷的讽刺者,尖刻如鲁迅,也至死恪守着对屌丝青年和穷人的温情与宽怀。在《狂人日记》中先生写到“救救孩子”,《孤独者》中写到“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就此他当然是自知的,“我总以为下等人胜于上等人,青年胜于老头子,所以从未将我笔尖的血,洒到他们身上去。我也知道一有利害关系的时候,他们往往也就和上等人老头子差不多了,然而这是在这样的社会组织之下,势所必至的事……所以我所揭发的黑暗是只有一方面的,本意其实并不在于欺蒙阅读的青年。”夏志清给这种明知故犯所下的评语是:“鲁迅违背自己的良知,故意希望下等阶级和年轻一代会更好,更不自私。他对青年的维护使他成为青年的偶像。但就长远的眼光看来……他自己造成的温情主义使他不够资格跻身于世界名讽刺家之列。”
启蒙一旦完成,嘲讽的尺度和消解的广度就不再由大师做主,生长于魔幻新世纪,生活又荒诞又悲催却掌握了各派戏谑术的后辈充分利用了互联网,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大师们所坚守的自留地踩个稀巴烂,政治与权威可以调侃了,性爱之卑污可以调侃了,人性与良知可以调侃了(《卖拐》之所以是赵本山最好的作品,因他终于亲自撕掉了这层底裤),爱情、穷人、青年更是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地调侃了。段子时代,拜金时代,单向度时代,房价日日将人逼向狂欢或绝望的时代,70、80后不是垮掉的一代,他们只是笑掉大牙的一代。
他们嘲笑了一切严肃的、崇高的、私密的,也消解了一切严肃、崇高与私密。尽管嘲讽越来越缺乏智慧技巧而流于本能but
文艺青年都爱米兰·昆德拉的那句“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昆翁说的是人越思考,真理就离他越远,人越思考,人和人之间的灵魂就距离越远。可如今世道变了,人类不思考了,人类在发笑,从美国总统到地铁青年,都在笑着玩手机,轮到上帝思考了。
以往的每次技术革命,比如说有了电灯,通了火车,都是在为人类节约时间,创造条件,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学习和思考,所以直到上世纪中叶,人类几千年的思想史可谓一路深刻下去。但新媒体颠覆了规则,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断言,电视机一出现,我们的脑子就再也不转了。若干年后的微软和苹果公司变本加厉地改变了世界。工作之外,新技术不再是为我们节约时间,而是帮我们浪费时间。就连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的姐姐兰迪都快崩溃,她在写给媒体的信里坦陈,自己对电子设备的依赖程度已经登峰造极,“不是设备属于我,而是我属于它。”
科技进步和物质丰盈看似为人们提供了越来越多的选择,实则是越来越少的可能性。孩子们别无选择地早熟,在爱因斯坦尚做不好小板凳的年纪他们仿佛已然通晓一切,像个天才。但后来呢?毒舌姥姥看穿了一切。
老张无法在失落中对孩子保持微笑。
他不晓得在名校博士都很难抢到中学教职的当代中国,那些望子成龙的意淫从何而来。如果孩子令你惊喜的只是早慧,两岁愤怒小鸟三岁唐诗英文四岁乱发微信五岁搞三角恋,那么早慧,无非是速成。吃不完的美餐,看不完的动漫,玩不完的ipad。饲料真给力,天才们茁壮成长,一如KFC农场里的鸡仔,刚满月体魄便可匹敌成年柴鸡。可问题在于,命上第45天“肯德鸡”就被下了油锅,因再无潜力可挖。起码在智慧的续航力上,老张以为吾中国少年也在步步惊心地退化,此退化与育子饲料的日渐滥用同步。
大学毕业,该是速成鸡就义时节,我们昔日的神童,生活却刚开始。一条被自幼催肥的小命,再养下去也难有变身柴鸡乃至斗鸡的可能,那么他们该如何面对无甚潜力的漫长人生?马师傅推介,老张看了一期脱口秀《罗辑思维》,话题是“读书人的新活法”,先用一刻钟鄙视了困在象牙塔内的穷逼学子,然后鼓吹“新活法”——你大可以去做易中天,做于丹,做当年明月,做罗素……中国每年有超过500万读书人从象牙塔滚出来,难道中国每年有500万、50万、5万哪怕50个学术偶像、畅销作家的岗位缺口?保守说,五个都不到。假使缺口当真出现,又有多少只速成鸡具备摆上宫廷御宴的肉质?
现实是绝大多数青年既无了得的学问与才华,亦无非凡的品德、恒心和运气。他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精英岗位、生存空间被瓜分殆尽的世界,也是一个空前无聊的世界,没剩下什么值得去构建,也没剩下什么可以去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