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注定以一副无齿嘴脸度过他的三十三岁生日。

门牙是在生日前六天吃快餐时掉的，他环顾左右，然后悄悄把牙揣进衣兜，安之若素仿佛即将来临的不是三十三岁，而是九十九岁寿辰。

那是两颗烤瓷而成的假牙，它们在过去一个来月便有了松动的迹象。老张的外祖父家拥有如《百年孤独》中布恩蒂亚家一样顽固而宿命的某些基因，比如敏锐和倔强，孤僻和暴躁，比如小个子、大眼睛、少白头以及中年过后必然崩碎的门牙。

身为肉食控，老张把最后一项家族纪录提前到了二十一岁，在大学食堂的饭桌上一声脆响，当众成了豁牙子。他像一头被猎人长矛刺伤而索性发狂的野兽，在周围同学的坏笑声中，一口气啃完五只猪蹄，蹄筋和着碎牙统统下肚。

十二年后，当门牙再次下岗，老张的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楼下排挡吃一份秦镇米皮。完全可以想象，在没有两颗门牙碍事的情况下，他压根儿不用张嘴就能把米皮刺溜刺溜吸进嘴里。大概从青春期开始同学师长们就开始批评老张说话不张嘴，呜噜呜噜“根本听不清你在说什么”，现在他连吃饭都不用张嘴了不是更有个性？

老张不但说话不动嘴皮子，气若游丝且语速奇慢，马二胖同学身为多年老友，在博客链接里给他的注释是“说话最慢，思考最快的家伙”。前半句千真万确，后半句则实属无奈而又必要的圆场，如果实话实说“说话最慢，思考也最慢的家伙”，外加门牙漏风口水直流，那么想象一下吧，该是个什么形象呢？纵然悲天悯人如二胖者，跟白痴成为至交，终究不甚光彩。还是一位天真无邪的小学同学说得实在，“张博你说话真幽默呀，你说话怎么能这么幽默呢？（冥想状+顿悟状）哎呀我知道啦，因为你说得贼慢，有那么长的时间在肚子里打草稿，哈哈对不对？”

这位伶牙俐齿的小盆友若干年后成了山寨何炅，老张家乡卫视的当家麦霸，最火那阵你从地方1台遥到9台，起码有三个是他在口若悬河。但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还只沉迷于跳霹雳舞和看《故事大王》，因此对老张尽管效率巨低，但张嘴就能蹦出那么多坑爹损人的恶毒之言心存好奇。老张也从他的“腹稿论”里受到启发：说话慢成这个样子，脑子转得毕竟要快一点，那么就意味着存在一个宝贵的时间差呀！然后他就懒得再写作文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班里的语文老师美若牡丹，嫁给了中国首批大款，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袭长裙，出于某种畸恋，她爱死了这个说话慢吞吞的痴呆男孩，经常叫他去讲台上朗读自己的作文。而在掌握时间差理论之后，老张就学会了装腔作势的捧起作文本，闷声闷气往下念，不时低头看一眼白光光的稿纸，前页下五子棋印下的笔痕还挺真亮。

懒惰在老张的哲学中逐渐形成一种不可抗力。他越来越不爱写字，无论应付考试的、陶冶情操的还是后来混饭写球的，写字都是给别人看的，如果不能安心做一个卡夫卡那样的地洞老鼠，又何必写呢？他也不爱打扫卫生，甚至只靠雨水刷车，他的那辆老凯越就像被拐卖的新娘，只曾在出嫁那天光彩照人。老张的理论是，人是坐在车子里面而不是外面开它，那么为什么还要刷车呢？九八年冬天他去北京体育大学看女排比赛，第一次亲耳听到宋世雄老师解说时崇拜得涕泪横流，一个人得多有思想多么勤奋才能用这样的速度向世人表达啊。如果逼老张以同样的语速说话，除了废话他屁都想不上来。

他宁愿整天闲着发呆，也不能忍受在穿扮和护肤上花半分钟时间，他根本没察觉到从青春痘到鱼尾纹的嬗变，老婆就开始嘲笑他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头”了。过去十五年他只留光头或长发主要是图省事，另外他也实在他妈的受不了那种不长不短的中间状态，这听起来像个隐喻。

说到底，老张只在乎吃，因为这个无关面子而直抵身心。

但他吃得像农民一样朴实。点评网上无数恶评如潮的低档自助餐，39块的匹萨35块的烤肉25块的火锅都曾带给他莫大欢乐，即便在职场鲜有的风光年月，他还是会为一碗油唧唧的刀削面、麻辣烫而一头扎进苍蝇馆子，对上面拉一坨屎的意大利面以及西餐厅毫无向往之心。

《三联生活周刊》上有个老张感到臭不可闻的专栏叫“有关品质”，因为他这个人活得毫无品质。但是，米皮实验的失败还是深深激怒了他，开始为生活的品质感大肆抱怨。没错，门牙空缺让他可以不张嘴就把任何条状食品吸进口腔，但如何整折它们？真他妈的是个问题！

他摇头晃脑，左咧咧嘴右咧咧嘴，才能用两翼牙齿咬断那些该死的玩意。米皮还将就，冷面相当困难，排骨、牛肉和苹果简直就在强奸他赤裸裸的牙床。他知道自己老了，有点儿怀念崩飞门牙还能啃完五只猪蹄的那个久远时刻。

生日前四天，王医生告诉老张他满口的牙齿都在加速腐败，“右侧上方4、5、7，左侧上方3、5、6，修补如果能让它们再多用一年，都是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