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说，宇智科通从创办到倒闭，自始至终外联部门就只有这么一个销售。宇智科通也曾经在打过《黑暗之光》的公交广告，但那是韩国老板利用自己的人脉免费做的，并且，在那么一个人们对游戏恨之入骨的年代，你认为公交广告能起到拉入用户的正面宣传效果么？

 

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在宇智科通的职责范围以内，《黑暗之光》缺乏宣传是它运营失败的原因之一。能被FPE修改、缺乏内容这些因素虽然也很致命，但这些都是开发商的责任。那段时间，我坚定不移的认为：只要宇智科通在宣传上有所投入，同时能让韩国方面通过更新版本的方式，解决修改和内容欠缺的问题，《黑暗之光》并非“必死无疑”。

 

不过，在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些。那天倒是有个玩家的话让我充满了信心。我问他，这游戏哪点让你爱玩？他说：“能修改啊。我就喜欢修改游戏玩，想要什么改什么，多爽啊！”——那么，既然这10来个玩家“志趣相投”，看来大家都是热爱修改之辈。也就是说，只要这游戏还能继续被FPE修改，我估计他们是不会很快走掉的。

 

第一天上班，我们是从上午10点面试之后，一直工作到晚上9点。

 

网络游戏公司的客服都是倒班制，根据各公司制度不同，怎么倒的都有。比方说，有的公司是三班倒，有的公司是两班倒，两班倒又分为两种倒法：

 

第一种是短白班加长夜班，白班由早上9点到下午6点，晚班由下午6点到早上9点。

 

第二种是白班由早上9点到晚上9点，晚班由晚上9点到次日早上9点。

 

宇智科通当时采用的是第二种两班倒制度，但和其它公司的两班倒制度又有一点不同。其它许多公司是将客服分为比如A、B、C、D四组，于是上班这样进行排列：

 

第一天白班：A组。

第一天夜班：B组。

第二天白班：C组。

第二天夜班：D组。

第三天白班：B组。

第三天夜班：A组。

第四天白班：D组。

第四天夜班：C组。

 

简单的说，每一个工作周期之后，相临的两组对调。

 

而宇智科通的客服数量本来就很少，其中那个叫纪然的女孩还不乐意上夜班，公司又不能轻易开除她，——首先因为她长得还算标志，其次因为开掉以后很难再招到人。所以，我们就只能被分为两组。我和多多是A组，永远上白班。申健和喜子是B组，永远上夜班。纪然哪组都不是，她永远上白班。

 

晚上9点分班的时候，申健因为吃过马凡的亏，没敢对这个分班方法表示抗议，喜子却有点不爽的说：“我操马哥你别玩我啊，我们两天天上夜班？”

 

马凡说：“那怎么了，我天天住公司呢，让你们夜里在公司陪我，不乐意啊？你们夜班什么时候上腻了，可以跟多多和三少换换，让他们两陪我上夜班。”

 

喜子说：“哦，成。那我现在就腻了可以么？”

 

马凡说：“你丫找抽呢吧？”

 

喜子不敢再贫嘴，说：“得，那就这么着吧。今儿我先走了。”说完拉着我和多多就要走。

 

马凡起身冲上来，一把抓住喜子的后脖领子：“走你大爷啊，分班从今天开始执行。你留下。”说完冲着我、多多和纪然挥了挥手说：“没你们事了，你们走吧。”

 

于是我们立刻抛弃了喜子，一起出了公司。

   

现在，我可以给你讲讲为什么多多第一天上班就很不塌实了。出了公司以后，我和多多打车一起奔烧酒网吧。路上我才意识到，多多与我和申健等人不同，他有过工作经验，不像我们这样好糊弄。简单直白的说，他心中不塌实的原因有二：

 

第一，他对800元的薪水很不满意，——虽然此前他也从未拿到超过1200元的薪水。像“你就是给我每月800我也给你玩了命的干”这种事，倒退两年刚毕业那会儿还成。而现在，短短不到两年的社会经历已经将他的一切棱角磨平，独立生活之后，钱的重要性在生活中越发突显，“给你玩了命的干”没有问题，但是，要支付给我与生命等价的薪水。

 

多多说：“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

 

当然，多多毕竟是一个无限热爱游戏的人，钱如此重要，却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第二点，他在上班的第一天就看出了在这家公司工作毫无前途，甚至可能白白的浪费一年光阴，未来在应聘其它公司的时候，也许多多都会不好意思在简历里写上曾在宇智科通工作过。更何况，他做得还是最底层的职位：客服。

 

如前所说，客服是一份前途远大的工作。但“前途远大”的前提是你要有办法从客服转到公司的其它岗位上。比方说前面提到过的，《魔兽世界》的产品经理入行时不过就是华彩的客服。遗憾的是，宇智科通这家公司除了客服部门，就只剩下技术部门和销售部。而迄今为止我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客服能转去做技术，至于宇智科通的销售部，——我认为还不如它的客服部。

 

这就是说，至少在宇智科通这家公司里，我们可能要“将客服进行到底”。

 

在我看来，这一局面的可怕之处在于：客服本身是个没有前途的职位，相比市场部里同为执行层的媒介、文案、策划等职位来说，客服即无法积累人脉资源，也无法锻炼自己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几乎没有晋升的空间。

 

在后来许多采取项目制的大型游戏企业里，每款产品都会有它自己的市场经理、媒介经理、策划经理，从专员升到经理，一般竞争岗位的同事不会超过3个，而从经理升到总监，竞争的人数了不起了十几人而已。即使竞争失败了，多换几家公司慢慢熬着，也总会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

 

但客服不是这样，就算游戏公司给每款产品配一个专职的客服部，如果这款游戏有个十来万人甚至几十万人在线，那就意味着你要跟几十甚至上百号人竞争，想升到总监级职位则难如登天，——每家公司就只有一个客服总监，你如何保证自己能从数百名客服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即使你做到了，但每家游戏公司只需要一个客服总监，中国的游戏运营公司数量又很有限，一个市场总监如果没有合适的职位、自己又乐意的话，他可以屈尊做市场经理甚至媒介经理，而你一个客服总监在求职时如果职位不合适，难道再降职重新从客服做起么？

 

而多多的看法则更为深入一些，他说：“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的进入这个行业，是因为许多能人、许多有高学历的人不愿意来这个行业。这个行业太缺人了。但是，这个社会总有一天会正视游戏，——正视网络游戏，会把现在和过去这一切污蔑澄清。那时候，各种各样的牛人都会涌进来。我不觉得那一天离我们有多遥远。而在这之前，如果我们不能积累足够的资历，就会因为学历之类的各种原因，迅速被行业所淘汰。而在宇智科通，我们几乎积累不到任何东西，干得越久，就等于荒废的时间越久。”

 

我心里知道多多这翻理解是对的，至少比我更正确，但我实在不愿意想这样可怕的未来。所以我什么都不想说，也无话可说，只能望向车窗外，看着路上的车水马龙。

 

车快开到烧酒胡同的时候，我跟司机说：“师傅一会您在烧酒胡同停车放他下来以后，咱们继续再往前开，到朝内南小街。”

 

多多问我：“你今天回家？”

 

我说：“是啊，回去打声招呼，说我找到工作了。”

 

多多说：“那师傅您烧酒别停了，朝内南小街把他扔下以后继续去东便门。”然后转头跟我说，“我差不多也该回家去住了。”

 

出租车经过了烧酒胡同，来到朝内北小街与南小街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问多多：“对了，你希望自己的月薪是多少？”

 

多多说：“你师傅现在拿多少？”

 

我回答他：“4500。”

 

多多说：“我要求不高，有一天能拿到这个数字就可以了。你呢？”

 

我说：“我要求也不高，8000就可以了。”

 

“切。”多多嗤鼻一笑，半晌不语。车停下的时候，我刚拉开车门下车，多多忽然笑着冒出一句，“你就是个臭傻逼。”

 

“嗯？”我一愣。

 

多多关上车门，出租车在夜色中逐渐远去。我落寞的站在这夜色下，也许你说的都是对的吧。但明天，工作还要继续，因为，我们他妈的别无选择。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和多多看到的，是颓废到仿佛老了十岁的申健与喜子。——你应该可以理解，在马凡这么个大痞子的照看下，虽然整整一晚上《黑暗之光》里连个玩家的影子都没有，但两个人也不敢睡觉。就那么大眼瞪小眼的盯着显示器坐了一宿，算上第一天白天，已经24个小时没睡了。

 

看到我和多多来公司，喜子像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然后又晃晃悠悠的冲我走了过来，张开嘴咳嗽了半天才说：“烟，给根烟。”要的是烟，但那口干舌燥的样子，不知道人看了准以为是他刚在沙漠里溜达了两月回来。

 

我掏出一根烟递给他：“知道要盯一宿，昨天晚上不说出去买包烟。”

 

喜子迫不及待的点上烟，猛吸两口，然后指了指背后的申健：“都让丫抽了。”

 

我一惊，冲申健说：“我操，你丫还会抽烟了？”

 

申健欲哭无泪：“妈逼你丫盯一宿试试，不抽烟抗得住就他妈的见了鬼了。”申健看了看表，“操你们两的嘴，迟到了5分钟，害我晚睡5分钟呢。”

 

申健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旁边的床的上铺爬：“你们丫接着盯吧，有玩家上线了。得陪人家聊聊，就一人玩咱游戏，不容易，别再让他走了。”

 

“轻点，别他妈吵我睡觉。”从下铺发出马凡的声音。

 

“哦。”申健答了一声，继续往上爬，到上铺以后衣服也不脱倒头就睡。

 

喜子冲我和多多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拉着我们两来到办公室外面，把门带上说：“你们跟马哥说说，换你们盯夜班吧，太他妈痛苦了。”

 

“怎么了？马哥一宿没睡盯着你们两？”我恩。

 

“再给我一根烟。”喜子问我又要了一根烟，点上说，“那倒好了，他自己就知道有多他妈苦了。他说今天还要上白班，得睡觉。”

 

我说：“他睡你们也睡不就完了？”

 

喜子做了一个瞪大双眼同时撇嘴的表情，对我的建议表示不屑：“姥姥！他睡觉比不睡觉还折腾人，半夜三更老是突然醒过来，看我和申健在干嘛。”

 

“噔噔噔噔……”随着一阵脚步声，楼下传来纪然的声音：“迟到了、迟到了……”

 

纪然爬上二楼，看见我们，打了声招呼：“你……你……们都……到了啊。”说完双手插腰开始喘粗气，明显是一路跑过来的，“不跟你们说了，我进去了。”

 

纪然进了办公室，随手一带门，发出“咣”的一声巨响。跟着屋子里传来马凡的骂声：“我他妈的不是说了么轻点，干嘛呢这儿？让他妈不让人睡觉了？找……”然后就没声了。

 

喜子猛唑两口把烟抽完：“你们赶紧上班吧。我进去跟马哥打声招呼，回家睡觉了。”

 

进了屋，看见马凡已经起床，站在收拾桌子开电脑的纪然旁边：“没事，反正游戏里也没几个玩家，迟到就迟到了。我刚上班时候也特不适应。”看见我们进屋，他又转头说：“赶紧上班，干活了。喜子你没事赶紧走吧。”

 

喜子点点头，回身要走时候又觉得心有不甘，于是又扭过脸来说：“马哥，要不咱一星期调一次班吧？我琢磨着天天这么熬夜，有点受不了。”

 

马凡说：“再他妈那么多废话你丫永远上夜班。”

 

这回喜子彻底绝望了，认怂说：“夜班也好，安静，活少，省心。走了马哥。”说完就一溜烟出了办公室。

 

而我和多多还有纪然，则开始了第二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