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时熟读鲁迅的许多文章，《华盖集》、《南腔北调集》、《野草集》等四五本鲁迅的集子，崭新的书都翻旧了，特别爱背《野草集》中的《题辞》一篇，那个抑扬顿挫的文本旋律令人神旺。现在有很多人质疑鲁迅的文学高度，但至今很少有哪个作家注意到文字本身韵律的那种力量和美感，所以说鲁迅经典，就这一点，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三十岁以前，我被鲁迅的文风所笼罩而不能自拔，所以没有几篇文章能够写得很长，都是短短几百字，很少有超过千字以上的，而且思路仿佛被禁锢了，发散不开，犹如泥泞的道路迈不开脚步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怀疑自己没有天分罢，后来一次偶然读书的经历，读到《近思录》程颢的一句话，才恍然有所悟。此语出自《近思录·卷一·道体》：“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在王阳明的《传习录》中也见有提及并讨论。我所感悟到的其实并不是道体的逻辑结构分析，而是此一种气象的若有若无而变化于无形，磅礴于无垠，而无垠无形中满含有生气，生气之浩瀚充塞于天地之间，顿时将我思维的境界打开，我的心突然之间变得舒缓、灵动而有活力，不再局限于尺鷃、鷽鸠式的规形矩矱。不过，当时对这一句，脑海中所常念及的只是八个字，即“冲漠无朕，万象森然”，此一句的出处后面还有一段话：“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如百尺之木，自根本至枝叶，皆是一贯。不可道上面一段事，无形无兆却待人旋安排，引入来教入途辙。既是途辙，却只是一个途辙。”却不在我的意中，也许《近思录》整整的一本书我记得就只有这短短的八个字，这八个字很神奇，三十岁以后，我的视野有所拓展、文风有所改进，就得益于它。
　　昨天在电视中看到不知是哪个教授讲孔子和老子的区别，说孔子是务实，老子是务虚，这条界线有如鸿沟，很分明，不能擅越，就是说孔子不能做老子“恍兮惚兮”的学问，老子也不能让他去干经纶济世的实务，否则都会出大问题。可能世上是会有这条界线分明的鸿沟，也确实有这两类人的存在，不过大多数人是务实的，偶尔也会务虚，沉沦于人事的一务虚，结果就变得很惨，如梁武帝一务虚，探讨佛道，就将国家和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丢了。务虚的人去务实，所出现的状况也是五花八门，大多结果都很惨。所以做学问的人就做学问，经纶世务的人就经纶世务，各尽所长，各司其职，应当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做学问与经纶世务两者兼得的人不多，要有，恐怕也得有非凡的人才才行。
　　 又一次想到《野草·题辞》，人如刍狗，乃天地之不仁的产物，没有办法。兹将开头几句引在下面：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
　　以前对这一篇，我能全文很流畅的背诵下来，现在是已经不行了，但我借此明确地知道，确实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了，我对这死亡有着大欢喜，同时空虚着的一段记忆使我重又回到“冲漠无朕，万象森然”的境界，更是欣喜无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