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一群人在拍集体照，梦中的画面是黑白的，似乎是那种挂在墙上的老照片。突然，我在中间一排的人群中看到了奶奶，她向我招手，说：“快过来，我给你留了位置。”黑白照片中果然空出了一个站位，我挤过去……突然想到：不对啊，奶奶死了好多年了——我毛骨悚然，吓醒了！

 是啊，奶奶走了快二十年了，外婆在奶奶前走的。到我女儿这辈，已经全然不知她们曾经存在过。才不过三、四代，她们就被亲人遗忘了。活着的时候也是默默无闻。作为N亿人口中的一员，她们曾为这庞大的数字做了微不足道的贡献……流星划过天际还拥有过瞬间的辉煌，如果一个人的一生，连黯淡的光芒都不曾闪烁过，除了亲人谁会投上关注的一瞥？

 我的奶奶，个头不超过一米五，白皙皮肤，五官端正。遥想过去，每当她感慨“我小时候吃的苦啊”，孩子们的小脑袋就会拧向她，眼巴巴地等着听故事，因为奶奶有过讨饭为生的光荣历史。奶奶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两眼放空，全力搜索着脑瓜里的老黄历，脸上挂着几许自豪和自怜，“吃不饱……经常饿肚子……哪像你们要吃什么有什么……我小时候饿肚子是常有的事……经常饿得头昏眼花……”，那段光辉历史在她的脑海里只留下饿肚子这点库存了——期盼中的烟花又被证明是哑炮，小朋友们扫兴地走开了。

  奶奶年轻时脾气不好，打骂孩子是常有的事。老了以后脾气柔顺多了，但不喜欢别人批评她，别人稍微流露出不满，她就拉下脸来，走到一边生闷气。每次接过子女递过来的生活费，她总是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仿佛那只是水费单子，如果数目达到或超出了期望值，一转身她就会大声说笑，表明心情确实很好。钱给得少，她会找机会意味深长地试探：“某某家的小三子给他妈买了什么什么……”，撞上子女泛青的挂面脸，她也会识趣地住口，若无其事地走开，碰到邻居跟她招呼：“张妈好福气啊，儿子（女儿）回来看你啦！”她情不自禁地摇头苦笑，一脸说不出的失望和恼火。

  奶奶曾经是重庆地区的小乞丐，不知父母为何人，十来岁被爷爷的父母收养，当了童养媳，因为比爷爷小很多，被养父母一家给惯坏了，按我大姑妈的话说，就是好吃懒做。父亲十来岁辍学当小工，大姑妈八岁被逼着下塘洗衣服。二叔少年叛逆，回家迟了奶奶不给开门，逼得他走上邪路。子女们离家都很早，对她没多少感情。小姑妈单位里发水果，宁可在家放烂了扔掉，也想不到送给母亲尝尝。每年大年初一，奶奶照例去大姑妈家吃中饭，放下筷子来不及擦嘴就被女儿打发到车站。

  高考那年，我在奶奶那里住过一段日子。奶奶对我很好。我每天放学埋头做习题，奶奶会在一旁满意地打量我，不声不响地把一个香喷喷的面包放在我面前。奶奶住的是平房，街坊邻居动不动就嚷嚷“张妈，求你帮个忙！”“哎，来啦来啦！”屋里屋外，常常回荡着奶奶清脆响亮的应声。唯一跟奶奶亲的，就是我的姐姐，因为她是奶奶带大的。工作后，姐姐每个月看望奶奶一次（不在同一个城市），那是奶奶的节日。奶奶一大早就把竹椅搬到门口，足足坐上一整天，一边捶腿一边眼巴巴地等她的大孙女。

  母亲说，奶奶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完全可以救活的，可是她的儿子女儿都心照不宣地放弃了。奶奶去世那年，养了一只公鸡当宠物，它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奶奶。奶奶脑溢血躺着床上，亲人们急巴巴地等着她咽气，那只鸡始终站在奶奶的床下，怎么也不肯出来，一直用警觉甚至敌视的眼神打量着上前的人，似乎害怕他们伤害它的主人。奶奶这边刚走，它就被捉出来杀了。如今在我们家里，连一张奶奶的照片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