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湖为镜的异域经验写作――序罗鹿鸣诗集《围绕青海湖》
(2015-05-31 11:4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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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湘诗人罗鹿鸣在青海工作生活十余年,先是在德令哈,后在西宁。这两个城市让我想到两个诗人,海子与昌耀。德令哈现在有了“海子诗歌节”,这肯定不是仅仅因为海子短暂的驻足与一首诗的吟唱;西宁是昌耀踏入西域之地也是他生命的终极之地,罗鹿鸣在这里与他有过诗人兼老乡的交往。尽管如此,但罗鹿鸣就是罗鹿鸣,我不认为他与他们有相同的精神源头。罗鹿鸣更多关注个体在异域的感受,并以湖湘诗人的情怀把异域经验转化为自我的态度。
这部诗集围绕青海湖做了多视角的观察,人文精神逃离我们有多久,我们内心的郁闷就有多重,我甚至认为海子、昌耀、程超的自杀,在一定程度上与人文精神的逃离与沦丧有关,所以,我觉得把内心紧贴于湖水,倾听大自然内部的声音,获取大地传递给人类的教诲与恩惠,从而建构起强大的抵抗虚无与黑暗的诗歌力量,是当务之急。
罗鹿鸣与昌耀既是湖南同乡,先是长时间在西宁交往,后来罗鹿鸣又来到昌耀故乡常德市工作,主持一方银行的管理与诗歌协会的工作。当我回到湖南,见到罗鹿鸣时,他向我讲起昌耀在西宁时的日常生活情形,我才从明白诗歌文本之外的诗人,他精神的苦难通过诗歌文本得到了释放,这是一种奇怪的效应,诗人与诗人之间,生者与死者之间,有一种隐秘存在的关系:不是同情,是认同,不是怜悯,是呼应,不是探询,是深沉的爱。
罗鹿鸣坐在我面前,虽然他回到了家乡,但他似乎还是一个游子。我指的是他精神的写作远在他乡,这一生他与青藏高原难舍难分,对青海湖更是一往情深,虽然肉身处于湖湘山水之中,但他的写作中夹带着西域的风雪,以湖为镜的异域经验让他显得开阔而神秘。
我站在湖边
以湖为镜整理衣冠
突然瞥见五千年前的自己
那颗古旧的心
与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我曾把自己弄得很时尚
不再是一副土得掉渣的样子
我曾跟着现代化东施效颦
丢失了先祖耕地的耙犁
没想到被这清澈的一照
彻底现了原形
――《以湖为镜》
这首《以湖为镜》是他的精神之镜。中国现代性代价没有人评估,罗鹿鸣的感受超越了青海湖,湖畔写作让他“彻底现了原形”。他的自我辩识中包含了对现代性的怀疑与校正。这是他不同于完全以本我为中心的海子,以高原为中心的昌耀,他介于本我与高原之间,他从本我出发,又从中跳出来,他在湖畔写作,高原在湖之外。
罗鹿鸣这部诗集为他的西域生活梳理了一个大的脉落:众神-众水-众景-众物-众城-众情,这样的脉落以“众”为中心,将我隐于“众”外,“众”就是高原异域。
罗鹿鸣的写作有一个内在的循环,他将大自然与个体视为同一个精神源头,就像将河流与湖泊等同于一片水域,其实它们是有所区别的,而罗鹿鸣的写作有一种来源于历史的审视态度,他试图看清历史的模样,并且拎出五千年古老的心与现代的心做比较,这样的写作既是胆大妄为的,又是明心静性的。诗歌正在拯救蒙羞的人,让人心在“清澈的一照”中“彻底现了原形”。这是惊人的现代性困境,更是无可逃避的现实。
罗鹿鸣的自省意识在这部诗集中处处得到了落实。他在解剖个体同时回答了现代性的失败与困境。如果要确认罗鹿鸣写作的价值,这便是他的诗的终极意义。
一个诗人只有把个体置身于历史深处,才能发现普遍性的经验与教训。罗鹿鸣做到了这一点,他深入到历史的湖光山色之中,打捞个体的情感与历史的教训。他在“镜中”窥探,他在历史中发问。这是一种追问式写作,是做为湖湘诗人罗鹿鸣的基本写作态度。
我不知一个湘人是如何处理异域的经验,昌耀的诗中完全看不出湘人的灵秀之气了,他化身为异域的知己,异域潜伏于他的身体。而罗鹿鸣的身体里还是有故乡的,所以多年后他回到了出生地,他保持了做为一个湘人的歌吟本色,他的歌声里有乡音的泥沙冲击诗的河滩,发出的是历史的回声。
罗鹿鸣脱不了楚国传统的忧患,他甚至通过异域经验放大了楚辞的美学。他的诗是基于楚辞传统的写作,既古老又现实。虽然他这部诗集写的是西域青海湖,但异域美学与楚辞美学时有交织。我读罗鹿鸣的“众神-众水-众景-众物-众城-众情”的诗歌主线,发现他在异域美学与楚辞美学中穿行,神何在,异域的精神就在那里,水何在,异域的爱就在那里,罗鹿鸣眼里所见是异域,而他的诗传达的却是楚辞式的浪漫主义情怀。
浪漫主义是一种古老的诗学传统,罗鹿鸣的写作擦亮了浪漫主义诗学,异域的湖水清洗了罗鹿鸣的眼睛,他湖湘诗人的灵魂却属于楚辞一样的故国。
罗鹿鸣的写作走向远方,但有强烈的湖湘诗人的性情与热度。
今夜,天空落下的汉字
打湿了我的诗行
汽车发动机澎湃的雄心
在青海湖的南岸奔跑
傑骜不驯
――《夜过黑马河》
罗鹿鸣是行吟诗人,身在异域,心如发动机“在青海湖的南岸奔跑”。
游子之诗并不针对故乡,而是朝向异域。我不知罗鹿鸣是否在孤独中写诗,他所描述的“今夜,天空落下的汉字”这样的场景令人惊讶,“打湿了我的诗行”,让这部诗集湿漉漉的,水色弥漫,情感充沛,赤胆真心,浸透了罗鹿鸣的青海湖生活与情感。
罗鹿鸣是一个情感厚重的诗人。
日月山的回声
在一个诗人的记忆里
成为化脓的创口
结着一个明亮的血痂
宛如昌耀光荣的面具
钉在时代狰狞的脸上
――《哈拉库图城》
这首《哈拉库图城》让我对罗鹿鸣的写作有了更深的认识,他抛开了现代诗繁复的技术,直奔事物与情感的核心,他的写作是炽烈的写作,诗的语言是奔跑向前的,诗的节奏是嘭嘭嘭击打大地的节奏,这与他内心的情感重量有关,与他奔赴异域与青海湖为伴有关,与他与生俱来的湖湘文化血脉有关。
罗鹿鸣写出了“明亮的血痂”一样的诗篇。他在记忆“化脓的创口”上写作,记录自然山水新的“回声”。我愿意听到如此紧张与忧伤的“回声”。
最让我心碎的莫过于罗鹿鸣的诗句:“宛如昌耀光荣的面具/钉在时代狰狞的脸上”。读到这里,我不知如何面对如此“明亮的血痂”一样的诗篇。
昌耀是罗鹿鸣绕不开的兄长式的诗人同乡。他回到湖南常德后创办了《桃花源诗季》诗刊,每期都有关于昌耀的纪念诗文,昌耀魂归常德故乡,罗鹿鸣与他的诗友们为昌耀扫墓的照片我见过,那样的坟墓是我们老家最常见的,土堆上长满了草,但终有属于故乡的尊严。
罗鹿鸣豪侠本色,他的诗中有一股力道,带着冲破情感的力道。
那一年,我从湖的北岸经过
我是我父亲的满崽
我二十一岁
这一年,我从湖的南岸来看你
我是我女儿的父亲
她二十一岁
这一年和那一年之间
是一个时光的大湖
我所历的岁月
只是青海湖的二十七点波光
湖水永远那么冷静
时光已了无痕迹
记忆的潮水
噬咬着湖岸,湖岸
我听到了他泣不成声
――《青海湖》
罗鹿鸣朴素的写作,本真的情怀,不陷于技术,以情感浓度取胜。
这首《青海湖》,只有人到中年,受到人世的情感恩惠之人才能领悟。罗鹿鸣无疑是幸运的,他情感的力道带着诗飞跑,这是一首飞跑的诗,一边跑一边哭的诗。
他二十一岁奔赴青海湖,到他女儿二十一岁时他回来,二十七年如青海湖的波光,“我听到了他泣不成声”,与其说这是心在哭泣不如说是时间在哭泣。
不动声色,又大胆抒情,在平静的写作下有一颗赤诚的诗心,这便是罗鹿鸣的诗。
回到朴素与内心,是诗人的选择。罗鹿鸣选择了表达内心,或从历史纵深处往下跳,或从内心往外倾泻情感的湖水。他的写作路径是在情感飞升中一路奔跑,在明亮中又有沉重的忧伤。适合于他的写作力道往前冲就好,符合他的性格本色赤诚相见就好。
罗鹿鸣站在湖畔,心神飞扬,他的青春献给了异域之水,他的情感属于青藏高原的雪峰湖泊与湖湘的山水田园。他的情感并不分裂,内心的统一让他的诗坚实紧密,既能听到历史的水声,又能看见现实的山峰。使他的西部诗歌、高原诗歌隐现着湖湘的灵气与柔美,使他的诗歌表达、情感抒写又彰显着高原的豪放与旷达、厚重与深邃。也正因为如此,罗鹿鸣成为内地诗人中放眼青藏高原自然与人文的诗歌专家,他既是当之无愧的青藏高原的优秀歌手,也是青海湖与洞庭湖共同哺养的优秀诗人。
罗鹿鸣人到中年,正迎来写作的好时光,他写作之外还擅长于摄影,我见过他镜头下的青海湖与异域人文,与他的诗一样充满了个性化的表达。
是的,舒服的创作比什么都重要,罗鹿鸣就这么写,就这么在大地上行走。
2015年3月25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