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诗人:水中的游魂(悼念90后诗人杨闻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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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6日是诗人海子的忌日,上世纪80年代的理想主义随着青春的死亡而消失,一个诗意时代的伤怀多年来不能平息。不过,这个世界对亡者的追念甚过对生者的检讨。今天我以长辈的悲悯,却在写一个过早离开人世的90后少年诗人杨闻韶。
杨闻韶生前我并不知道他,他是我家乡的少年诗人,他的家汨罗白水离我家很近,我们说话的语气助词一直沿袭屈原《离骚》、《天问》中的古语。他从岳阳考到清华大学,我们应该有相识的机会,因为每年家乡的父母官都要在年终来京召集聚会,可我还是错过了与少年诗人杨闻韶的相识。
我的好友湖南诗人路云电话中向我讲述杨闻韶在清华大学水中意外死亡事故,以及他不为人知的诗歌创作。我与路云都是爱才之人,心中的惋惜与伤感难以名状。随后我读到了路云发来的杨闻韶的遗作《我守着更小的世界》,此书将经由著名学者林贤治在花城出版社出版,清华大学汪晖教授写有《写在前面的话》。
我的家乡是明亮的,南洞庭湖的波光映着你的脸庞,天空辽阔的云朵紧紧相随,水鸟从水面划过,发出欢快的鸣叫,湖边的杨柳一排排像乡村知识分子敦厚善良的模样,船只像少年横冲直撞。我与杨闻韶有着同一个故乡。我想只有这样纯美的故乡才能诞生杨闻韶这样的诗人。
读他的诗文我想起了我的少年。他的诗明亮如水,可以看见水中的游鱼与水草。透过杨闻韶的文字,我看见了他那颗少年的心脏――一颗绿宝石的心脏被汨罗江的清水养育着。
他的诗简单,但透着光。简单并不仅他是个少年,更是因为他有着一颗纯美的心。
他还不到20岁,是学数学的清华大二学生,杨闻韶没有受到诗坛的任何污染,所以他的诗干净、透明,但又绝不是简单意义上的青春的歌唱。
我反复读他的作品,被他汨罗江上风声般的抒情所吸引,久久不能平静。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发自一个少年灵魂深处动人的诗句,蒙着露珠,仿如屈原赤脚行走在汨罗江边,现在读来我能读出闪烁的泪光。
他已不在人世,他活在了水中,而我在读他那颗水中的心脏。如果他没有意外离世,他定当是90后诗人的代表,不!他现在就是。虽然不曾被诗坛所发现,他就离世了,但他独到的诗写方式,他留在人世的诗文作品,虽然是那样的零乱,不经打磨,像所有意外离世的诗人那样,他的作品留在笔记本上、纸片上,我看到有的一半是随手写下的诗,一半是数学练习题,他行云流水般的字迹,他青春的绝唱仿佛在残片上回响。
闻韶天才般的生命是如此鲜活,他的才华在不到20岁的2010年4月嘎然而止。一年之后我才从那场青春的意外死亡中认识到他的诗歌,认识到中国文学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终于有了新鲜的血液,中国诗歌在他们这代人笔下不需要陈腐的技巧,只需要青春的力量,只需要独立的个体的思辨。
这种青春的力量与个体独立的思辨,正是这个滚滚向前的时代所抛弃掉的。
时代欢迎喧哗的诗人,而基于喧哗的赞美换来的将是日后的忏悔。没有多少人能认识到要么成为一个说出真相的知识分子,要么成为一个远离时代现场的逃亡者。我愿意把先于我们离世的诗人称为时代的逃亡者。从昌耀、海子到杨闻韶,他们都逃离了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带着他们的诗篇,带着他们干净的肉身走了。
我突然明白了,是他们抛弃了我们,我们还没从疯狂中苏醒过来,就被提早走的人抛弃了。
生者不必为他们的死而悲伤,令人悲伤的倒是我们的肉身一日比一日更加的肮脏,我们的诗歌一日比一日更加的丑陋,这才是残酷的现实。肉身活在生存的技巧中,肉身活在写作的角斗场,人文精神成了时代的垃圾,惟有少年才是干净的,惟有提前死亡者才保持了清白。
我活在一座被虚假的文化符号所包装的城市,诗坛空气稀薄,要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只能回到故乡的江边,所以清明到来的时节,我夜夜梦见故乡的草木与湖水,我夜夜梦见穿木屐的先人,打着雨伞,怀抱洁白的石头,在梦中呼喊着,全是故乡楚国的方言,亲切得让我梦中热泪盈眶。
我在清明到来时节夜读杨闻韶的诗歌,我读到了他诗中更多的谶语。他莫不是故乡派来与我对话的那个人?当我每天坐在写字楼里为俗世所累,他在离我不远处的清华校园里度过了最后的青春。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一个天才式的少年诗人,扮演了一颗令人心碎的流星。我还没来得及与他相识,他就迫不及待地消失在我的身边。我读他的少年伙伴写的回忆文字时,我被击中了,为他流泪的时候我提醒自己,任何悲伤都有其局限性,在时代轰轰烈烈的车轮冲过来时,我们的肉身都应勇敢地献出来,为了不被囚禁的灵魂,为了不被欺辱的心灵,死是最好的选择。但我认为被动的死与主动的死,都是可敬的,都是值得纪念的。
闻韶,做为同在京城漂泊的诗人,我在异乡怀念你,但愿你的灵魂回到了故乡,在汨罗江水里找到了母亲的怀抱。
不要哭泣闻韶的父母与亲人,你们给了他肉身,他却把诗歌还给了这个世界。我说过所有提早退场的诗人都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才是清白的,向杨闻韶水中的灵魂投去祝福的泪光,我祝愿杨闻韶水中的灵魂随汨罗江里的游魂而获得更大的自由。
生前在清华大学朗诵诗歌
清华大学材料信息工程学院大二学生、早逝的90后诗人杨闻韶
数学与诗
闻韶诗歌生命的涌现现象
闻韶的诗歌创作和短暂一生构筑出他奇异的诗歌生命。阅读充满神秘与愉悦,“暗合”《涌现——从混沌到有序》开篇的第一句话:当杰克把一粒种子种到地里时,一棵美丽的蔓藤葡出现了,慢慢地它变为一棵成熟巨大的葡萄树。遗传算法之父约翰·霍兰认为杰克的这粒种子能启示诸如蚁群、神经网络、免疫等复杂系统的探解,从而探究生命和有机体本身。他将隐喻和诗歌作为关联重点进行思辨,带来不少了悟诗歌生命的灼见。他的幽默却是告诫:我们今天对涌现的理解,要比孩子们利用霜精去理解秋天神奇的色彩要好一些。对于诗歌生命涌现的神秘性和复杂性,我们所知有限,且有不停的创生,但总会留下个性化的信息让人识别。我还是从细读诗作《蜕变》开始吧,这是闻韶十六岁所写,伽达默尔说过:理解即诠释,用涌现思想再诠释,成为写下即涌现。
暗含着百合的芳香
这世界久雨而晴
耀遍我冻伤的躯体
阳光如山泉涌入
我皲裂的皮肤
带来想象的疼痛
闻惯了人世的慵俗
眼中一片空荡
无凝重的气息
也无倾心的寄托
芬芳骤至
刺痛我的嗅觉
迷乱中,风声是一道光
内心的欢愉按下
孤独
我守着更小的世界
喷涌而出
——《蜕变》
这首诗令人惊讶,带来一如数学的精确。全诗十七行,三小节,每节都有天籁之音相接:阳光如山泉涌入//芬芳骤至//迷乱中,风声是一道光,这些海豚般的音符涌入“更小的世界”,带来生命的巨响和质的骤变。诗歌戛然而止,性灵之光却溢满周身。
更小的世界经由个体生命的主体性思辩,呈现为一个灵性端口:我是谁?我的世界为何愈来愈小?我何以驻守?《蜕变》尾句留下迹痕:喷涌而出。由此窥见一个决绝者的身影,决绝不是莽撞行为,不是姿态,而是一种客观描述:喷涌即决绝,出是蜕变的结果。
一个十六的少年,何以一挥而就写下他的涌现之诗,这是个奇迹,用浪漫主义的天才观解释,等于就结果说结果,不能清晰可见一个生命体的形成,难以令人至信,而以涌现现象观之,其肌理或隐约可辨。
蜕,是一个彻底的词,无方向性,有空间感,可以容下人类对生命的全部渴求。创新的语言和生命,在这里聚合为一体,诗意涌现,创建开始,堕落也开始。青春把时间全豁出去了,只剩下空间,阅读青春、生命和诗歌,本质上是阅读空间语言。
空间作为语言为建筑师所重视。尤哈夫·帕哈斯马教授说:为了给第三个千年的城市居民提供一个满意的住所,建筑必须继续了解隐匿在人类行为的基因密码中的捕猎者、收集者和农夫。这告诉我们空间是一个整体关联概念,不能止于设计和理论。诗歌亦然。
生命重铸为光,必经青春之火,这里面隐含了一座熔炉。青春带来最初的撞击,一如质变,她醇烈如火,冗余物充当了风,而浓烟也无处可逃,最终作为柴禾加入革命者队伍,共同完成生命的蜕变,带来新的格局、情趣和深度。诗歌《蜕变》和它的合作者闻韶,潜入基因密码中,悄然建构他诗歌生命的隐喻系统。《蜕变》是杰作,但他的诗才却要在三年后作为遗物跃然于世,也未超出隐喻的边界。
当诗中的物候一再缩减、枯荒,能读到的生命之书便只剩下挫败和漠视,愤怒不见,忧伤不见,尼龙绳编不出诗人的桂冠。与之相反,闻韶的诗一开始就采集到一朵神秘的百合花,它开在天地之间,与这个雨而晴的世界秘密会面,息息相通。“暗含”一词直接把我们带入到隐喻系统,百合的闭和开,对应世界的雨而晴,其芳香仿佛不是由花朵渗出,而是由阳光渗出。诗人营造出如此纯美的世界,却不是基于赞叹,为何?
第三行诗中出现了我的身影,我是谁?我有一个冻伤的躯体。这是一个大写的镜头,有些模糊,更令人吃惊。第五行镜头拉近,皲裂的皮肤清晰可见。在这两个镜头之间,是一句天籁之音“阳光如山泉涌入”,结合开篇两行,芳香并未减退,反而强化,阳光渗透着芳香,涌入“冻伤”“皲裂”,涌入人之肺腑,并巧妙回答诗人为何不在赞叹的意义切入他的镜头:疼痛。诗人对疼痛未曾有过想象,我们对诗人的疼痛毫无准备,在纯美的世界手足无措,睁大眼睛:疼痛只能被瞥见,作者与读者在惊鸿一瞥中与生命的疼痛汇合。疼痛是内在的描述,非咒语,那种色调与闻韶诗歌生命空间无涉。
第一小节所呈现的疼痛感,藉由嗅觉、视觉、听觉直入痛觉。我们藉着不同的体悟,体验到同一震荡。“耀遍”将“我”置于全方位的视角,显现肉身之逼仄,“涌入”带来由内而外的内在视点,心灵如花绽开,天籁之音淙淙流注,将生命个体“我”镂刻于纯美的世界,镂刻于暗香、阳光和山泉之中,通体透亮,闪出逼人的痛灼之光,却又美到极处,一如塞壬的歌声:阳光----如山泉----涌入--------。
危险来自“人世的慵俗”。“慵俗”是自造词,显现了闻韶作为一个诗人在语词上的卓异与决绝,诗集中有多处,如“烈日据空,心伤独傲”。慵的本义为懒惰、懒散,俗取其庸俗、鄙薄之义,其伦理的批判意义在于:在这个奉利润为上帝的人世间,如果人性弃绝了勤苦和崇尚,生命既无“凝重”,又无“倾心”,只有“空荡”,“刺痛”也会绝迹。
生命贵在还有“刺痛”。第二小节诗人在“疼痛”的空间继续他的镂刻,带来一个锥体状之物:刺痛,内在的刺痛源于敬畏。刺痛“嗅觉”,是什么如刀如戟?第十三行“芬芳骤至”,“芬芳”乍如尖刀?结合第一节,我们知道“芬芳”大体上由暗香、阳光和山泉构成,并非波涛汹涌,却“骤至”,这是一种错觉还是悖论。从抵达的路径来看,是错觉,从刺痛的部位来看,却是悖论。能够刺痛的是鼻子,是躯体,而不是嗅觉。嗅觉,缘于灵的深处,被击中,被“慵俗”所深深刺入。更严重的是“芬芳”也加入悖论当中,一齐痛击人之灵!好一句“芬芳骤至”,如锣钹齐鸣,如花腔女高音激荡星空。
回到第二小节开篇第一个字:闻。我们还行进在诗的隐喻之中。古老的韶乐叩击灵魂,透过锋面与我心相连。闻韶闻见的韶乐,是一种深深的自我审视,其忧伤处无声、无息。我记起孟明所译保罗·策兰的诗句:我在黑暗中依然故我:柔能解愁,刚则断肠?我的星辰中有一架洪亮的竖琴,琴弦生风,直到根根扯断-------。将闻韶之诗“芬芳骤至,刺痛我的嗅觉”比照分析,仿如断弦痛击灵魂。如此深入,却又如此冷静,令我们怀疑一个不谙世事之少年,何以有着如此异赋。
这正是闻韶诗歌生命的首要特征:略低于体温的语感,带来青春生命个体的灼热对应外部世界坚冷的涌现平衡。诗人在他全部的诗行中向我们证明:语感为他保守生命的盎然空间。这种感觉与保罗·策兰不同,没有那种透骨的秋凉与奔赴的疾风,却有着一个少年内心的全部羞怯与温凉。
第三节首句“迷乱中,风声是一道光”,闻韶以他天才的语感为我们在惊叹中释疑,又将我们吸引到他所构筑蜕变的最后一个声部:光。介词短语“迷乱中”省略一个“在”字,惜墨如金,显明了生命的即时状态:此刻迷乱无措和生命的本真状态:迷乱中。由此确认一个人生命蜕变的真正地域:在迷乱中。
正是在这里,生命开始她最真切的发问和祈求。闻韶显露出他蜕变为一个诗人的真正奥秘:风声中,有一道光。是的,他受到指引。风声是在生命涌现时所发出的响声,来自灵魂的旷野,一个人锐然前行,他的内心充溢“欢愉”,但他按下的却是“孤独”。“按下”在这里的语义相反,是启开。哲人有言,面对孤独和真实,非常人可能,闻韶何以潜入孤独当中,并能构建出一个精密的孤独—空间隐喻系统?他看见了光。“光”是内心的渴求,是“迷乱中”的道路,照着“我”来到“更小的世界”。
这个“更小的世界”由“疼痛”、“刺痛”和“光”最终镂刻而成,晶莹剔透。我们穿越“迷乱”“孤独”和“世界”环环相设的隐喻系统后,即可理解“喷涌而出”的是“光”。这是生命个体的内心世界,是自我撞击和皈依的结果。“我守着”即我涌现我信守。“更小的世界”是对于“迷乱中”的敞亮,是精神的栖居之地,他显明内心的笃信,是以“喷涌而出”。
被按下的“孤独”是一个枢纽,开启内心的澄明。“更小”是对足以容下“我”的那个小小空间的设限吗?“更小”是质的析晶和趋善的吸纳,限定是生命的自觉。这个“我”经由冻伤之我、皲裂之我、刺痛之我、迷乱之我、孤独之我种种检视,涌合为一,回答我是谁:闻韶的诗歌生命与“它”之世界相遇,暗合马丁·布伯思想核心概念:超越。译者陈维刚在《我与你》前言中指呈:“人于‘它’之世界的反抗中走向超越,人于关系中实现了超越!”在这里,世界“更小”, 决绝消隐,爱的歌吟之声敞亮。“我”何以持守,在“更小的世界”,他写下《忏悔》“愿雨后的光芒把我照亮”,“渴望那拯救沉沦的一次呼吸”,他摘下《真的想法》——她紧紧地收起翅膀/不想被人看见/她收起沾满灰尘的风衣/收起深邃的眼眸——无奈的面具,在《最后》他显露心迹:“过了这条河,你就得永生”/ 我笃信这神般的教义,并带来一个信徒的告白:众蝉为我齐鸣,又停下来为我静听/自豪而兴奋中,如骆驼般旅行/众神之神/我将完成不是任何别人的使命。在《静簌》中明显可见闻韶诗歌生命的涌现:我于是知道此在的真实/像是水光接天/我是一根琴弦被你拨动。
细阅至此,我找到闻韶诗歌生命又一可识别的特征:在隐喻中叛逆的心灵,渴求信靠。这是复杂的隐喻结构,带来他写作中的“均衡性破损”和“节奏的改变”。这难道就是“杰克的种子”?
《蜕变》每小节的头三个词即可窥测其均衡性:暗含着,闻惯了和迷乱中,但如果不加入那三句天簌之音,带来破损和节奏的改变,诗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或止于一端。闻韶诗歌生命的记录始于他十二岁仿写泰戈尔的第一首诗,到十九岁的绝笔诗作《四月》,七年时间,遗作两百来首,佳作频闪。他看着“手里的露珠”,兀自吟唱:
新的太阳燃烧
研究涌现现象,可识别的特征和模式是关键。诗歌是诗歌生命的涌现,诗歌生命是其可识别的特征和模式的涌现,基于可能性。闻韶四岁左右时,与乃父有惊天一问:天上星星离我们多少亿光年,我们的寿命只有几十年,我想到那些星球上去怎么办啊?“说罢晶莹的豆大的泪珠从他圆圆的嫩嫩的腮帮上滚落下来”,其父警记于心的“泪珠”是其“手里的露珠”,“杰克的种子”,闻韶的诗歌生命由此开始萌生。
他的诗歌模式是什么呢?模式与个人经验攸关,往往是一个诗人独有声调。海子大量的抒情短诗显明他的模式是倾诉,保罗·策兰全部诗作显明他的模式是对话,我认为闻韶近五年的诗作显明他的模式为即时性吟唱,像一个战地记者,他所经之处如午后和林中等,诗意频闪,而他的传输通道是建立在一个戏剧男中音的调上:新的乌云盛集
他的诗是生命直白,是一个个人的心灵界碑和见证。他从未进入历史叙事、门派诗学,却成为历史,为新汉语建筑学作出建基的努力:让诗重回源初的含义,并带来现代写作中的古典光芒。通过源码的辨认,可以找出一个诗人的所有权和领空。闻韶的个性化居所位于草木繁茂的滨海地带,迥异的心灵格局带来他的空间语言和源码:充沛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亚热带的物候和蓝色的死亡之光和他略低体温的语感及其“均衡性破损”、“节奏的改变”。
令人惊异的是,对于死亡的思考贯注他短暂的一生。他所直击的死不是可怕,不是鬼异,而是一股暗自惊心的气息,传递出信念和蓝色之光,他由此爱上数学、音乐、哲理和诗,其心智正是在此罕见的时空中和绝对性中,获取彻底性生长,“杰克的种子”就种在这里。我想,一个人只有交足了死亡的关税,他才能取走卓识的包裹。是以闻韶的写作是心灵运动,是最自然的精神呼吸,与诗学无关,印证了保罗·策兰所说的某种“山火的原则”。他的诗中虽然没有对抗、种族、苦难和战争等历史语境下的考验,却是灵魂状态最写真的自由抒写,喷涌而出,丝毫不减其重量。
我们可以随意找出他的诗行,体味其独在的略低于体温的语感:请在午后的睡梦中,将我救起//午后,群鸟来到绿色中解渴//打着寒噤/我欣赏着生命//绿色深处,好像是翠鸟的声音//夏天里太阳一晒/欢乐就自然饱满//林中睡着巨大的宁静//我感到你隐隐的欢愉//世界在他的眼里隐隐作痛//美到宁静/美到无知//音乐从琴键里生长开花/有如流水将我浸醉//至高的音符/你是云里的流水//大雁是我的月光//乐曲盘旋而上/深色被打开/我沉入崎岖之水,畅饮//白云顿了顿足,停在橘树梢头//,最后一句令我记起顾城那野菊花:握着小小的拳头。这些全是天籁之音,涌现之诗。触及心腑,微凉,不是兰波式的熔浆。其节奏的改变恰好保证了他略低于体温的吟唱。
午后、林中,隐隐、寒噤,流水、大雁,这些词标示闻韶诗歌生命的秘密路径。他的模数与篮球抛物线,他的约翰·克得斯朵夫与海德格尔,他的大自然与抽屉,纯然涌现,构筑了他动态的生成系统:傲骨在心,灵性入肺,带来其语言节奏的破损和变化。意象涌现,是他在心灵景观中的即时刻录和自然馈赠。
闻韶以其独有的语感,在如此年轻的时段呈放异彩,奥妙之一在于其略低于体温的表述,成功充当了他诗歌生命的保护色。又正是藉着这层保护色,他轻捷的吟唱呈现出另一特征:“均衡性破损”和“节奏的改变”。我们不可忘记他那颗叛逆的心灵,一直躲藏在隐喻中。《致幻》成于清华,四个小节,将此特征完美呈现。
我呼吸不到水
一种盘状的白色花
坚硬、浓郁
里面雕刻着细小虫子
我收集蓝色的石头
重叠的、不带有更多假想的浪尖
颠起瞬间的欢乐
赤裸
赤裸着全身
有人在泥里钓鱼
我也在那里寻找
“看,又是一条”
金灿的灼光发烫地滴下
赤裸
赤裸着全身
我们全都躺在甲板上
——《致幻》
开篇即可听见他调皮的呼叫,隔三里可闻:在稠密的阳光里/我呼吸不到水。性情之率真,智识之卓锐,令人叹服。谁知他转背就玩起了恶作剧:他怯怯说着:看那盘状的白色花,里面有虫子!节奏不着痕迹作出改变,我们却看到一个阳光的脸,他在蹦跳中轻松唱出了戏剧男中音,唱得如此精准:坚硬、浓郁。
第二诗节中他蹲下来,一边捡石头,一边接着吟唱。蓝色的石头,可能是宝石,他在哪?或大海之滨或想象中,他不想去乘风破浪,“不要带有更多假想的浪尖/颠起瞬间的快乐”。干嘛呢,“赤裸/赤裸着全身”,这是吟唱还是行为,在节奏的变化中,他竟然能边脱边唱。
他手一指,第三小节,更绝。有人在钓鱼,在哪里,在泥里!天啦,他加入其中,结合唱词和动作,我们差点忘了,他早已脱得精光一如泥鳅,难道不能钻入泥土?结果满脸大汗,充沛的唱词如此精妙,与阳光同步入耳:金灿的灼光滴下。“发烫”是一个精确词,这难道不是幻觉?不,我们都自觉服下了蕴含在节奏中的致幻剂。在迷惑中,歌声隐隐传来,节奏却明显不同:赤裸/赤裸着全身,这两行以重复手法回到均衡,旋即打破,“我们全都躺在甲板上”!阳光,海滨,独有的花腔,浑然一体。《致幻》是其悄然架构的又一隐喻系统,其吟唱的即时性晰晰可见。
黄省曾曰:诗歌之道,天动神解,本于情流,弗由人造。从这里可以读出古人对于诗歌生命的洞见。诗歌生命不同于诗歌,作为新的社会客体,我们所知有限,需详加考辨,闻韶的诗歌生命即为例证。涌现理论的要义在于:整体大于局部。诗歌生命大于诗歌,大于诗人,一个不从自身身上寻找原因的人,永远不可能知道为什么,深入诗歌生命本身,可以帮我们思考艺术的创新机制,探求诗歌语言形成的路径,明了诗人不同个性的奥妙等等。“猜透因何方可迎接任何”,尼采就是尼采,可惜我的思考还在萌芽状态。作品能证明理论,却恰恰是为了颠覆理论而来,人为创世而生,却有限必死。诗歌生命,因何?为何?
一个拥有诗歌生命的诗人或诗歌作品,必为世代传诵,荷尔德林是明证,深埋百余年,光明绽放愈炽。反之,即使上了铜板册,亦会随风而逝,自行消亡。分析诗人或诗歌作品,察其诗歌生命,真伪立断,高下自分。一个真正的写作者,诚如一粒种子,应埋头生长,而不是忙于攀附。闻韶正是这样一粒种子,有其迥异的诗歌生命,非年轻19岁可轻视,非无名或圈外可淡忘,我相信自有识者明辨之,惊呼之。
写下即涌现。拎着闻韶之吟唱:赤裸—赤裸着全身——我们全都躺在甲板上————,我的心里隐隐作痛:这孩子,这孩子,如此洁异,如此“心伤独傲”。
201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