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子墓前
(2009-08-30 10: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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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海子,如此遥远又如此亲近……
在我的学生的毕业论文中,写海子的毕业论文数量远远超过写其他现当代诗人的。很多理工科的大学生,唯一知道的当代诗人就是海子。自从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被收进中学语文课本,凡是读过高中的学生都知道了海子的名字,有不少人被他那与众不同的诗歌和传奇性的短暂生涯所吸引。
很多人能背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又有几个人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深深的绝望和忧郁。“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尘世的幸福是你们的,我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其实在他写于1988年7月的《日记》一诗中,我们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不仅仅是语言表面上所呈现出来的绝望,还有那种独一无二的断句方式,定语和中心词被武断地、蛮横地用逗号隔开,朗读时语音和语气上的断裂感让人的心灵不由自主地颤栗。
海子的死确实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的死成就了一个完整的神话。我们有理由对他自己的选择表示尊重和敬意。
2009年7月24日,在海子去世整整二十周年之后,我和邹汉明在安庆诗友金肽频、怀宁诗友查桂琴的引领下来到了海子墓前。海子墓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这个离开家乡漂泊了整整十年的的浪子,终于回到了亲人身边,并且将永远陪伴着他们。这里是一片乱葬岗,经过修缮的海子墓在一片乱草和荒坟中间显得有些突兀。时值仲夏,海子墓周围的野草蔓延着一大片明亮和盛大的绿色,各种灌木也长得非常茂盛。海子墓东侧几十米是一片黑魆魆的松树林,随着阳光的撤退,松树林愈显得神秘和寂静。西边百米外有一个荷塘,荷叶密密覆盖着池水。荷塘边一头水牛正在埋头吃草,对诗歌和诗人不感兴趣,但我想如果海子活着,他会对故乡的一切感兴趣的:“我要还家/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我要在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
原来的海子墓很简单,很朴素(我看过照片),与周围乡亲们的墓并无区别。新修的海子墓围上了一道整齐的石墙,墓前又铺上了十几平方米的水泥地面,墓碑也比以前的那块气派了好多。我有一个预感:海子墓以后会造得越来越豪华的。我想,如果海子有灵,由他自己来选择坟墓的话,他会选择哪一种呢?
海子的墓前放着一些鲜花,来祭奠海子的人肯定不少。我们原来也打算送给海子一束鲜花的,毕竟海子生前是那么喜爱鲜花,除了“我要在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之外,他的诗歌中经常写到鲜花、花朵、野花:“透过泪水看见马车上堆满了鲜花”,“今天夜晚的火焰穿戴得像一朵鲜花”,“青草开满鲜花”,“那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失的嘴唇”,“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但我们找遍了高河镇(怀宁新县城),居然找不到一家花店,最后只好入乡随俗,买了一些黄色的草纸(可能代表着纸钱吧)在海子坟前烧化,又买了一串鞭炮在海子墓前放得震耳欲聋。这些海子熟悉的家乡的方式,我想他即使不喜欢,也不会讨厌的吧。不过我们还是以自己的方式招呼了海子,我们捧了一个装了五公斤白酒的酒坛,四个人轮流舀酒洒在墓上。我一边把酒洒在墓上的青草和泥土中,一边默默地对海子说:干!
有一个传说得煞有介事的故事,说海子有一次走进一家酒店,他对老板说:我在这里朗诵诗歌,你们给我酒喝好吗?老板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不要在这里朗诵诗。老板的无知和盛气凌人,诗人的尴尬和困窘,使这个小小的故事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景象和精神面貌的隐喻。
我不知道海子生前的酒量究竟怎么样,但一口气饮下这五公斤高度白酒,海子总该醉得忘记了人间的一切烦恼、孤寂和痛苦了吧?
1988年我曾经到过北京昌平,当时我已经熟悉海子的《亚洲铜》等诗歌,但我不知道我在昌平行走时,已一脚踩在海子的脚印里了(海子当时所在的中国政法大学在昌平)。如果当时我捧一坛酒去与孤独的海子畅饮,或者,再叫上近在咫尺的食指(食指呆了多年的北京第三福利院就在昌平),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夕阳西下时分,我们离开了海子墓。在离开之前,我们四个人排成一排,恭恭敬敬地向海子鞠了三个躬。这时一些蜻蜓来到海子墓的上空,来来回回地飞翔,似乎要代替我们陪伴孤独的海子。
听说,曾经有一个特别崇拜海子的青年诗人,在海子的坟墓边上睡了整整一夜(周围可是一个乱葬岗啊)。他是不是相信,在夜深人静时,海子会钻出坟墓和他说悄悄话?
听说当地政府越来越认识到海子对于怀宁的价值,他们正准备在县城修建一条海子大道,塑一尊海子铜像……他们想让天堂里的海子为家乡效劳——只要不过于势利,我想海子也会理解的,虽然他会为此惊诧不已。
在谒海子墓以前,我们先去了海子的家。海子家的门楣上写着“海子故居”四个醒目的大字,不知道是谁的创意。其实有没有“海子故居”这几个字,是无关紧要的。何况,门楣上张扬着“海子故居”这几个大字,屋里又摆满了海子的照片、遗物和各种有关海子的文字,让两位老人——海子的七十多岁的父母终日生活在儿子死亡的阴影里,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让人遗憾的是,海子故居已不是海子真正的故居。海子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过的那幢房子,几年前已被拆掉,现在的“海子故居”建造在离原址几十米的地方。
同行的安庆诗友金肽频和海子父母熟悉,海子父母以他们的慈祥、温厚与朴拙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们给两位老人带去了一听奶粉和一盒西洋参。我们叫他们“伯父”、“伯母”。海子的父亲已显得老态龙钟,佝偻着的背让人感觉他身上似乎有着千斤重压。海子的母亲非常瘦小,好像一阵风就会把她吹倒似的,额头密布的皱纹给人一种历经沧桑的印象。我想起了海子写于1984年至1986年间的组诗《给母亲》,其中有一首《云》的开头这样写:“母亲/老了,垂下白发/母亲你去休息吧/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就像山腰安静的水/流着天空……”现在,海子安静地伏在山坡上,但母亲却不能安静地休息,她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苦苦思念她的大儿子,就是为了天天守住他的遗物以及对他的回忆。
两位老人努力朝我们微笑着,却无法掩藏眉宇间流露出的深深的忧郁。他们把我们引进家里。正屋墙上张贴着海子的照片,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关于海子的介绍,以及谢冕、西川、燎原等人对海子的评价。西厢房第一间是按照海子生前居住过的原貌布置的,摆放着海子死后他父母从昌平带回来的海子生前阅读过的书。书大多显得破旧,说明海子对它们的利用率之高。我看见了《圣经》、《日瓦戈医生》、《福格纳中短篇小说选》、《美国当代文学》、《诗歌总集》(聂鲁达)、《莎士比亚全集》、《神曲》、《梦的解析》、《古希腊文学史》、《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福楼拜评传》、《四个四重奏》、《战争与和平》、《艺术的真谛》……这些书让我感到如此亲切,因为我家里的书橱也摆放着许多一模一样的书,想到八十年代,我与海子常常读着同样的书,不觉感慨万千。
我发现海子母亲正以忧伤而柔情的眼神凝视着邹汉明,她把右手伸向邹汉明,邹汉明连忙用自己的右手握住了海子母亲的手,然后他们聊了几句家常,海子母亲的眼眶里闪烁着一种晶莹的东西,皱纹和白发中渗出无限忧伤。我想,这是她看着和她大儿子查海生年龄相仿的邹汉明,悲从心起……假如海子活着,今年正是45岁的中年人,每逢过年,他会带着妻儿回来,三代人相聚,该是何等地欢乐和幸福!
我们告别了海子父母,我们离开了海子墓,我们又要回到嚣嚣攘攘的烟火人间去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来过这里和不来过这里,会对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心灵、我们的写作产生怎么样的影响……但我知道,今天的好几个镜头,是永远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