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我的老师邵问津
(2010-06-27 03:20:52)
标签:
转载 |
分类: 解剖邵问津 |
我的老师邵问津
2005年,为了整理一些古籍,我到武夷山小住。邵问津算是我的领导。
四月的一个早晨,我在武夷山汽车站的人群中第一次见到了邵问津。一个白净的男人,身材不高,头发比现在长,皱纹比现在少。
他看到我的时候,似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可能因为我不是他想象中的美女的缘故。这个人对美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对于美女也是如此吧。
接下来,他带我去喝茶。在此期间,我很久都没有找到话说,只是默默地喝着我在北京不曾喝过的大红袍。对于这个陌生的男子,我有一种自然的戒备和拘谨。最起码,喝茶的人可以让自己有保持沉默的权利,我这样想。
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了一颗烟,然后看了看我,说:你抽烟吗?
不,我说。
他笑了。好像是说,在北京,写字的女人就该抽烟。
他的笑容让我有一点放松,于是我也笑了。
其实,在邵问津面前,我的放松一直都是转瞬即逝。每当我打算让自己放松的时候,这个男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皱眉是为什么?因为他可以随口背出成都杜甫草堂前那个长得让人不可理喻的对联,而我背不出;因为他告诉我《周渔的火车》的作者是北村,而我却一直觉得是陈村;因为他可以坦然地面对对面的每一个客人,不管达官显贵还是贫下中农,他都可以谈笑自如,而我却总是羞涩或者回避。
这个极具个性的上司让我很紧张,好像自己随便一句话就能被他看出破绽一样。如果被他看出了破绽,他的犀利的目光总是那样一瞥。
为了掩饰慌张,我叫他:邵老师。
一声邵老师,似乎回避了许多问题。因为是老师,所以他有理由比我知道得多。因为是老师,所以他尽可以教导我。因为是老师,我可以选择倾听而不是参与。这样,孤立无援的我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心安理得地渺小着。
武夷山的夜很安静。我工作的那个宾馆更是安静,简直可以说“大音稀声”。
不过,只要邵问津回来的晚上,会客厅里就喧哗起来。各种各样的朋友流水一样在宾馆的走廊里穿梭着。其中有:有台湾来的波波姐,有被他称为闽北植物学家的修竹,有一些曾经和他搞旅游的兄弟们,也有在外面搞地产发了财的大亨阔少。每次喝茶的时候,他都嘱咐王姐(邵问津夫人):叫小刘来。
喝茶时的邵问津任意泼洒着妙语,大胆却不粗俗,狐朋狗友们也跟着他一起乐不可支。仿佛为了跟他比智商,每个人的话都很多。不过有时,他会忽然一句话也不说,只沉沉地只管自己喝茶。这时候茶桌周围有些沉闷,大家很小心地说着自己的话,好像怕说出来的话都是废话,或者说出来的话在他面前显得太单薄。
一次吃完饭之后,一大堆人走在武夷山的大街上。
他忽然问我:“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说我喜欢黑白灰蓝紫,喜欢一切低调的颜色。
“我喜欢白色。” 他坚定地说。
那段时间,除了每月几次回武夷山休假和指导我的工作,邵问津大部分时间都开着自己那辆白色的别克车在附近的城市跑来跑去。他是一家铝品行业的CEO,整日和两种人打交道:政府官员和工人。而那时,他的企业正因为环保问题跟周遭闹得不可开交。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能搞定吗?”
他说:“没问题,我有三寸不烂之舌。”
是的,他有三寸不烂之舌。
那原本是诗人之舌,现在却用来和一批又一批的政客商人谈判。好在对于邵问津来说,他从来不缺少智慧和耐心,唯一缺少的,就是施展这些智慧的舞台。
果然没多久,他告诉我那些事情已经搞定了。
然后,他喝了口茶,说,那么,咱们来谈谈诗吧。
我说,好,是李白还是杜甫,是海子还是余光中?
他说,不,就说邵问津。
于是,仿佛为了给我补课一样,他告诉我:一个真正的诗人,最后都会成为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他说他最近都处于哲思状态,而为了研究哲学,他必须恶补自然科学知识。为此,他每天可以读书到深夜。他说,那些早睡晚起的人过的是PIG一样的生活,他绝对不会那样自暴自弃。
邵问津说这些话的时候,夜色很黑,从办公室的窗户看去,整个武夷山都沉在黑黑的夜里。背后的武夷群山像一些壁垒一样压在天边,让人既安然,又惶恐。
也许,这个上司并不像我刚开始想的那样强大。也许……他很寂寞。
上溯到二十多年前,邵问津在福州念书。他念大学的时候,我刚刚进入小学,正为拼音的上中下三格而苦恼着,而那时的他已经在读李白杜甫荷尔德林里尔克了。
一个疯狂的年代。文革刚刚结束,中国人一片茫然。小平爷爷帮我们把大门打开,人们看到了几十年来不曾看到的风景。大开眼界的中国人有些疯狂,而疯狂的中国人首先选择了诗歌。“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大概就是这样的。
那个时代是邵问津的沃土。他本来就是敏感而热忱的青年,时代选择了诗歌,而诗歌女神也选择了邵问津。他说,真的很疯狂,写诗写诗再写诗,读书读书再读书。那个时代,如果你不会写诗,你会被人鄙视,如果你不读书,你也会被人抛弃。
我说,我很难想象你所在的那个年代。我上大学的时候,校园里遍地商机。
诗人邵问津是八十年代中期“流落”到武夷山来放牧心态的。他的箱底里存放着许多火热而执着的往事,还有几十封和诗人海子的通信。不过,海子已经永远地去了。海子是先知先觉,最起码,在那个年代里,我们相信有先知先觉。先知先觉的海子预见到了诗歌的落寞,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去地下寻找他的大海,寻找他的花开。而邵问津只能背着他的书箱,悄悄地走在武夷山幽静的山路上,寻找他的精神方向:在春日沾花惹草,在寒夜煮书烹茶。他说:“在这个荒寒冷硬的世界上,对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诗人来说,除了死亡和读书,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和值得做的。”
还好,武夷山有茶。诗人邵问津可以一边喝茶,一边静静地读书。
我无意探究邵问津在那个时期的心路历程。想必,书生在走向实际生活的时候,也会遭遇许多的困惑。现实就是现实,读书读书再读书的我们,何时会想到,现实也是一本丰厚的书。总之,在大学里意气风发的邵问津过上了按部就班的生活。他选择了美丽的妻子,美丽的妻子又为他生下了美丽的女儿。现在,在诗人身份之外,邵问津有了另外两个身份:丈夫,父亲。
女儿的出生,给了邵问津无限的灵感。邵的湾小小而新鲜的生命,像一抹朝霞,照耀在邵问津有些落寞的内心深处。于是,在女儿粉嫩的啼哭声中,他信马由缰地写下了迄今为止最得意的作品:长诗《病子树》。
《病子树》有5000多行,是一首回荡在武夷山中的悠扬长调。整个诗中没有意象的雷同,没有情感上的雕琢。一切如江,如海,汩汩而出,清新而沉着。
直到写完《病子树》的那一刻,邵问津才知道,他无意间的放逐,成就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长的抒情诗。也许,在邵问津的心底里,还存活着一个疯狂的诗歌梦想,在刚刚过去的那个除夕夜里,他写了长诗《除夕,我的诗歌理想》便是见证。或者,诗歌于他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梦想,而是一种需要。山青,水绿,满山湿润的空气,稍微一不留神,就能滴下几首诗来。在那样的环境里,想不写诗都难。
之后呢?写完《病子树》之后呢?
他说:我赚钱去了。
看到我诧异的眼神,他补充道:因为我是男人。
诗人邵问津同时还是丈夫和父亲。是男人就得让妻儿幸福,而幸福的基础,是丰厚的物质。
这是诗人邵问津最让我诟病的地方。
我说,你怎么可以为了赚钱抛弃了诗歌?
他笑了,说:写诗是一种快乐,赚钱也是一种快乐。写诗是独乐,而赚钱可以大家一起乐。
也许我真的太偏激了。有一幅著名的照片,一个骨瘦如柴的非洲孩子,背后是一只虎视眈眈的秃鹫。那幅作品是世界摄影史上永不磨灭的经典,但摄影师却因为良心的不安而惶恐终生。在生活面前,一切所谓的艺术,都远不如实际的参与和投入更让人心安理得。
诗人邵问津离开诗歌之后真的赚钱去了。他希望他的家是个“温暖的猪圈”,他说,老婆要穿漂亮衣服,女儿要选择好的学校,对吧,这些都是理所当然。
邵问津在那条赚钱的路上走得很轻松。他的智慧让他游刃有余地行走在各种各样的人里。那些人有官,有商,有学者诗人,也有布衣白丁。而赚钱的经历也让书生邵问津迅速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可以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要阅尽纸上风情,也要堪破世情冷暖。
世情果然有冷有暖。
所以,邵问津说:“在这个荒寒冷硬的世界上……”
“荒,寒,冷,硬”,这四个字让人心惊。
世路上勇往直前不曾回头的人必定会写下许多故事,但邵问津将那些故事一笔勾销,只说了四个字:荒寒冷硬。这确实让人心惊。不过,在写下这四个字之后,他又写道:“我是个很个体的基本生命,阶段性地存活在有限的空间里。我希望与自然界一切美好的生命互为生存背景和生命资源。”
人人都说张爱玲冷漠,谁知道她的冷漠背后是无限的热情。那些绝望的拒绝拒绝的背后,是曾经的紧紧拥抱。对于世情,邵问津所谓的荒寒冷硬,不过是另外一种意义的爱,一种毫无理由的爱。所以,他说:我希望与自然界一切美好的生命互为生存背景和生命资源。两脚安稳地踩在土地上的邵问津,要把自己的头顶向云端,静静销魂。
为了他所认为的“美好”,在即将四十岁的时候,邵问津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也就是放弃所有要赚的钱,躲在福州三坊七巷的一座古宅里写字。他安静地写了四个月,写下了许多温暖的文字,也就是后来的四卷本《武夷山笔记》。
他给那些书分别取了不见得多么温暖的名字:《自然的回向》、《人文的雾障》、《艰涩的对话》和《不明的飞行》。
在他的眼里,人世间最美最美的生命,就是他所在的武夷山。他说:“我不愿意用任何一种概念把武夷山包装成一件很整体的作品。因为自然美的根本特质,就在于自然和自然舒展。所有经过事实修剪和意念修剪过的作品都只能是工匠的技术造诣,而完全背离了美的基本属性。武夷山就那么自然地站着、坐着、卧着、走着,以她自己的风格。”
他还说:“武夷山的轻盈、飘逸像一阵徐徐拂面的清风。大可以让我们暂时重新布置一下心房,至少荡涤部分心灵的尘埃。面对这一片宠辱不惊的山水,你很容易就会获得久陷污泥之后彻底沐浴的放松感觉,又不会由于慑于所谓“名山大川”的咄咄气势而给心态披上一件不算太轻的外衣。这就是我们阅读武夷山的心情。”
当然,在这些文字里,他也不忘记探讨那些在武夷山里行走过的读书人,那些人里有陆游,有辛弃疾,有朱熹,也有柳永。想必,邵问津在探讨这些人的时候一定在参照自己,他的自我意识如此强烈,陆游也好,辛弃疾也好,朱熹也好,柳永也好,都是他生命背景里可以拿来参照的典范。
在《武夷山笔记》里,诗人邵问津似乎不存在了。邵问津隐约成了哲学家,他叩问自然,追问先贤,诘问自己,最后,他笑着说:“所有的诗人,到最后都应该是哲学家。”然后,他又指着我刚刚写过小家子气的文字,道:“不客气地说,你还没有建立自己的哲学体系。”
我说,是的,我没有建立我的哲学体系。世界这么嘈杂,我没有时间。
他说:借口,你们只是不愿意让心趴下安静地读书。
我说不是我不爱读,是我的脑容量有限。
说完,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一件可怕的事情。冯小刚在他的自传里说:“姜文是这样一个人,你面对他的时候,不是想办法激发他的才华,而是要想办法遏制他的才华,否则,这个人总会让你觉得无地自容。”
邵问津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必须想办法遏制他的才华,否则,他时常会让你觉得无地自容。所以,我必须称他是我的老师,只有这样,我才能让孤立无援的自己躲起来,并且心安理得地渺小着。
附:邵问津《除夕:我的诗歌理想》
此刻
颤微微地看着空白而虚无的天空
我的朋友们
夜晚降临的不安渐渐爬过我的头顶和脚底
这是个惊恐的夜
春寒料峭
爆竹声在白天匆忙流过的物欲上穿街走巷
而烟花把窗外的空气搅扰得浑浊不堪
欲盖弥彰地给我们这个城市
给我们这个世界注射一种叫做快乐的毒素
这是除夕
寒冷的夜在每一个城镇和村庄草草地到来
寒冷的夜在人们慌乱的期待中
草草到来
我要在这个热闹的夜晚写诗
在丰收过后每一寸荒凉的土地上爬满格子
把过往日子
把一粒粒果实和种子一样过往的日子
均匀地安放在我精心布置的格子上发芽
我要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写诗
把三十年来曾经写过的那些有温度的诗句
连同这一首长诗都倒在杯中
送到每家丰盛或者不丰盛的年夜饭的桌上
替代年年都一样的腐烂了的祝酒词
我要以诗歌的名义告诉每一个人
我的朋友们
这是个怕黑的夜晚
除了满满一桌的佳肴和美酒
这个荒寒的夜晚就只有黑暗了
黑得像荷尔德林和尼采在门口竖起的旗帜
而此刻是中国的除夕
东方这块上帝长期缺席的土地干瘪地贫血
我们只能在这个夜晚不安地制造热闹
用同样不安的情绪制造尽可能的快乐气氛
地毯一样绵密地铺在我们的家门
这是中国的除夕
我们的祖宗把它假设为疲惫的时间的刻度
自从被带到这块不幸的土地上
我们都在时间的纵轴上疲于奔命
然后枕着除夕这个寒冷的夜晚小憩
慌乱地用美食和掩饰惊恐的欢乐布置喜悦
以消化一整年来浓缩的苦难
而这是个寒冷的夜晚
我的朋友们
天空阴沉得像下雨的心情
顿时把烟花爆竹声稀释得烟消云散
死样的宁静
此刻
我要用密集的长短句告诉我亲爱的诗人们
愿你们能把所有果实和苦难
把所有的实物和情绪都酿成侵略的诗歌
去占领这个夜晚的全部
以及这个夜晚笼罩下不安而暧昧的气氛
我的会写诗的朋友们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
我希望你们的每一首诗都是种子和果实
在每一寸荒凉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我希望你们的每一首诗都是大把大把的光
洒落在每一条可能的道路上接力
洒落在所有张开的被子里
好让我们的民族在温暖的被窝里悄悄怀孕
我还要告诉我的朋友们写诗是怎样的重要
我们的土地不是因为贫瘠而干瘪
而是因为丰收而贫血
我们的民族不是因为贫困而疲惫
而是因为富足而贫乏
所以啊
我们要用我们的诗句缝起一块蓝色的天空
严严实实地覆盖在祖宗留下的土地上
我的不写诗的朋友们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
愿你们接纳诗歌就像接纳每一个秘密情人
她们也许不会为你传宗接代
但她们会用温暖的语言
在你的心里
在你的每一根神经末梢
甚至每一个毛细血孔里播下会发芽的种子
我的写诗和不写诗的朋友们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
面对年夜饭桌上佳肴美酒和空洞的祝酒词
在仅仅为了掩饰不安的快乐气氛下
让我们邀请屈原陶潜李白们共饮吧
让我们举起装满他们温暖诗句的杯子来
干杯——
用他们曾经温暖了几个朝代的诗
用他们温暖了几个朝代的皇帝和子民的诗
来温暖我们这个寒冷的夜晚
他们离我们不远
他们悄悄来到我们这个寒冷的夜晚
他们就在我们这个庞大民族的饭桌上
让我们举起杯吧
就像他们曾经举起一个民族精神一样举杯
他们曾经举起我们这个庞大的民族
就像但丁举起意大利
歌德举起德意志
普希金举起俄罗斯
当然我们还有过温暖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我的朋友们
也许那时你们就在诗歌现场
也许你们曾经错过或者来不及赶上
这都无关紧要
因为我们还会有机会躲进那个年代取暖
在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可是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以及往后所有寒冷的夜
我还是希望你写诗或者愉悦地接纳
就像愉悦地接纳丰收的果实和秘密情人
只有这样
我们才能随便掬一把阳光洒在被子上
才能让寒冷的夜在温暖的被窝里悄悄受孕
我的亲爱的朋友们
三十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除夕我开始写诗
我把我的诗稿塞满我的枕头
三十年来我枕着我的诗句一路长歌
就像在我故乡的羊肠小径上一路撒尿
于是就不经意走过来了
而在这个寒冷的夜晚
我的亲爱的朋友啊
面对满桌丰盛的酒席和空洞陈腐的祝酒词
面对窗外烟花爆竹粉饰的快乐气氛
我觉得我寂寞的诗句仅仅温暖了我的筷子
和我暂时的胃
因而
写下我的诗歌理想
告诉每一个朋友
我的亲爱的朋友们
愿你写诗愿你的每一首诗都是种子和果实
都是一把可能的光
我的亲爱的朋友们
愿你愉悦地接纳每一首诗
就像接纳秘密情人
以及丰收过后荒凉的土地
就像神愉悦接纳每一个孩童一样纯真的人
2010年2月13日深夜--14日凌晨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