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此前听都没听说的地方,回来之后,仍感陌生。对风土人情的感受是真切的,而陌生感却是出于生活方式的差异,总抹不掉。
珀斯(Perth)是澳大利亚的西澳省首府。论面积,西澳省相当于澳大利亚的1/3,够庞大的了,不过,其中多数地方是沙漠、荒原,袋鼠出没之地。
恐怕没有别的城市像珀斯这样对监狱有着自豪感了。我们初到珀斯,便被领到城郊的一个城镇Fremantle 观光。这里有一座建于1855年的监狱,那时,在英国作奸犯科者,有一部分便被流放到这个殖民地吃苦头。西边的印度洋并没有把降雨带到这里,而倒是东边从广阔沙漠吹来的风,让整个西澳干燥,遍地黄沙。罪犯们在这里劳改,却慢慢地形成了城市的基石。监狱小如一所普通的小学,实在毫不足观。珀斯的城市史既无厚重渊源,又无光彩事迹,我每想到这一点,总窃笑。
珀斯的母亲河是天鹅河,河水深邃清澈,流经城市而归于印度洋。Fremantle
是天鹅河的入海口。临近中午时分,乘坐“库克船长”号游船,溯源而上,一路波光鳞鳞。河岸是细纱浅滩,有钱人都居住在河岸两边,每家一艘游艇就静静地躺在岸边。天鹅河没有垃圾漂浮,没有恶臭,没有雨季的黄泥,这条珀斯的母亲河跟国内各个地方的母亲河大不一样,更多地保留了其未被污染的形态,其纯净和恬静,对我反而显得不大真实了,唉。这确实难能可贵。天鹅河的流域,没有一家工厂。当然,本地本来就没什么工业,除了挖点儿金矿铁矿以外。
一百多年前,珀斯附近发现金矿铁矿,许多中国劳工(应该是来自东南亚一带)过来,成为矿工的主要力量。他们对这个城市的影响,有些中文单词已经被音译英语化。在一家中餐厅里的中文报纸上,列了几个单词,但不知道什么意思,也看不出其中文渊源是什么词儿。反正,在这个新兴移民城市,谁人多,谁话多,谁就能进入本地的语言系统。不过,现在珀斯的华人也就仅有四五千人而已,多从东南亚一带移民过来。此行的两位中年导游,都是十多年前从新加坡过来的。另一位Steven,则是16年前从香港过来,都早就融入其中了。香港、新加坡生活已经不错,他们为什么觉得珀斯才是乐土?
看看Steven
的生活吧。这位已届退休年龄的陈先生,对自己当年生活印象非常深刻的是,在香港,住宅只能是窄窄的一方,和大部分香港人一样繁忙紧张,高楼大厦林立,人们就每天奔波在中间的峡谷里。而今,他住的房子有250平米,庭院、花园、车库也有250平米。他说,20万澳元就能买下这500平米地,而且土地还是永久拥有的,可以世袭。再花上20万澳元建房子,安乐窝就搭建成了。
这40
万元在珀斯本地的概念,其实相当于广州的40万元人民币。如何说?1澳元相等于人民币6元,但是在珀斯,本地的收入平均水平大约是周薪1000元(月薪 4000);物价上,大部分商品的标价绝对值跟中国国内差不多,比如一罐可乐是2.5澳元。所以,从绝对值上说,一个普通白领在珀斯的收入和一般生活费用,和一个广州白领的水平是相当的。所以,珀斯、广州两地的生活成本的比较,汇率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不过,在珀斯,40万元(澳元)可以买一所如 Steven那种带花园的500平米大宅;在广州,大概可以在离市区30公里外的增城买个90平米吧;若在北京,这个价钱如能在“郊区”买个几十平米的房子,大概,他的手机会收到短信“河北移动欢迎您”。
人均公共资源之高,让整个生活都显得安适。珀斯地广人稀,房子不需建成高楼,只要一层就够了,处处可照到阳光。其他如道路等市政设施,都因为人少而显得绰绰有余,比如每条路甚至高速公路,都开辟了自行车道。在广州,骑自行车每时每刻都有被撞的危险,骑车人最受开车人鄙夷,最没“路权”。
珀斯人的安适,还在于每日可以说是慢条斯理的生活状态,近似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上6
点半,阳光已把整个城市照亮,商业区已经苏醒,咖啡店把餐桌开到人行道旁,而春天的气息很柔和清新,人们享用早餐,聊天,然后上班。一般在下午5点半,所有的公司都下班,包括超市。人们回家做饭,看电视。太阳下山(不过这里没什么山)在7点终,一些颇有爱心的电台电视台已经在提醒儿童们该睡觉了。
Steven说,人们很少下馆子,因为一家四口即使吃麦当劳之类地“搓一顿”,也要200块澳元,不值,也不好吃;西餐厅更贵。我所见过的几位华人导游说,珀斯人都重家庭生活,晚上不大出门,在家看电视足矣。4%左右失业率的生产者,主要是一些黑人,而黑人在整个地区都不多。所以,大部分人的生活都是挺保障的。看起来,这颇有点儿“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呢。
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
我们在下午5
点半忙完当天的日程后,想要到处观光的时候,商店们已经纷纷把“closed”的牌子挂上,快乐的下班时间、家庭生活已经到来。百货、银行、服装、手机店什么的,统统打烊,连当地最大的连锁超市wolwealth也是。真不明白人们刚下班,难道不用买东西?珀斯最集中的商业区,也只不过几条街,我逛过N遍了,走路半小时就透了。用我的固定思维和生活习惯去参照珀斯,就会发现珀斯很多的“缺失”。
比如,商业区的建筑不超过三层楼,而且主要营业的都是临街的一楼,那种在国内大商场的直达N层的观光梯,是没有的。
没有户外广告,没有促销。商店都是中规中矩地只有商店名,没有挂出名实不符的各类“For
Sale”(跳楼平卖)之类的噱头,没有震天吼的、试图吸引顾客注意的音乐,更没有促销员在门口把巴掌拍得红肿,喉咙喊疼地大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没有大幅的户外广告在夜里霓虹闪烁。只在公车站,安联保险等公司做了一些招贴广告。在整个城市穿梭,那种目不暇接的感觉是没有的,因为建筑就是建筑,没有大横幅大竖幅的广告标语。各个建筑没有液晶屏,我习惯性地总在电梯门口张望,没有液晶屏,没有“我能”,没有“今年过节不收礼”。
没有夜生活。大部分的酒吧平时是不开门的,只在周末。因为平时都没人光顾,开着还浪费店面费用和人工。只有几家平时开,但是经常有人醉酒闹事。醉鬼是整个澳洲“三宝”之一。两天早上,我都看见几个黑人醉醺醺地躺在大街上过夜。也没有夜宵,没有钱柜,晚上八点钟后走在最富人气的商业区,只有偶尔几个不知所以然的游客经过。人们都“家庭生活”去了。
“家庭生活”都是啥内容呢?导游们都说,主要是看电视。实在没啥逛的了,我几个晚上也是在酒店里“家庭生活”。即使是酒店,电视频道也不超过15
个,大抵都是琐碎的电视剧,翻来覆去就是说话,没有搞笑,没有战争,偶尔有动作片,却拍得蹩脚难看,而且看年代都似乎不是新的。电视购物的丰胸广告看来全球通行,这里也有。两个福克斯频道,一个是体育,一个是“经典”台,前者晃来晃去都是高尔夫,后者都是老掉牙的本地烂片子。看全国性的“澳大利亚人”报,里面有电视节目预告,没什么我感兴趣的。有一家收费频道,预告电影“功夫”,称Steven Chou(周星驰)是中国的荒诞型先锋电影代表。没有美国电视节目,没有Discovery、Fox电影台和CNN。唉,默多克的故乡,没想到。我就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下,沉沉睡去。
甜蜜幸福的“家庭生活”!看看它带来的后果吧。姑且不说人们的社会交往少了,因为社会交往在我们中国人看来非常重要(当然部分也是迫于现实需要),对珀斯人来说却不一定很重要,因为人们基本上各安其所,不用为“社会关系”和娱乐伤脑筋。“澳大利亚人”报和其他的中文报纸都在抱怨全澳洲的肥胖人数上升,达到16.5%,每年消耗多少钱都无济于事,云云。特别是妇女更受其害,人到中年就不自觉地胖起来。刚到珀斯第一天,和一帮老太太一起等船,形容她们的胖,用什么词儿都觉得不够尊重,反正看她们走路颤巍巍地吃力、如履薄冰,觉得真苦。Steven说,澳洲“三宝”其中一项就是“fat
woman”,和醉鬼、苍蝇并驾齐驱,可见肥胖的社会危害实在严重。而凶手无非就是,很多人太安于家庭生活,靠电视遥控器和麦当劳快餐打造欢乐时光。
还有太多的“缺失”,罄竹难书呢。这些我所谓的“缺失”,只不过是相对于在北京、广州生活惯了之后而产生的心理差异,而澳洲人其实正享受着这种少了喧嚣浮华的生活。实际上,那些鼓动移民澳洲的中介公司,正把澳洲的安适、恬淡作为广告的主要内容。同行一位记者说,他有一位朋友对移民珀斯有多么多么向往,云云。我心里想,这有什么好。
生活环境真的能够塑造人,而人对生活环境所能改造的程度,远远不及对其的依赖程度。在该种环境之下熏染久了,自然习惯,因而产生依赖;非到迁徙,不觉得这种依赖的程度有多大多深。各个地方有特定普适的生活方式,以外人或过客的身份来看待这种生活方式,往往不能准确描摹本地人对生活的满足程度和爱憎态度,而恰恰把这个过客观察者原所在地的习惯和个性投射出来。正如城市人和农村人双方都能各得其所、却过不惯对方生活方式一样。西谚说:甲之蜜糖,乙之毒药。
所谓“生活在别处”,它在字面上的浪漫气息,要比实际生活上的富足安适程度要高吧。况且,“生活在别处”经常带有某种对现实的躲避在里头。就生活来说,融入其间,和谐自现,大可不必没来由地心生旁骛。
从一个印度洋边的荒漠,经一百多年的经营而成今日安适的、幸福指数比较高的城市,这已经殊为不易。天鹅河,幸运地在这片没被工业化的土地流淌不息。工业化不是万能的救世主,但是中国大多数地区仍需要工业化来救世,多数地方的母亲河已经伤痕累累。天鹅河的幸运和它所在的大社会条件联系在一起,其他地方断难复制。这一方水土养出来的生活方式、城市精神也是。
清晨六点半,独自溜达到天鹅河。太阳普照,天空澄碧,和风逐浪,城市的曲线随着河岸延伸到远方。岸边,数名骑车赛手装扮的年轻人,骑着赛车巡回晨练。我走近一群在岸边起落的海鸟,它们轻盈地飞起来。那时,不由得感慨地涌出这个题目:太阳照在天鹅河上。【By
陈标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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