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谱》所谓“糟粕”
(2010-10-25 22: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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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过庭《书谱》:“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詎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犹埏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与?”
此段文字,先抑后扬,融合儒道两家的思想资源,豪迈地阐释了书法艺术的蕴含、价值与功能等重大命题。其中的“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比较难以解释,前半句中的“糟粕”一词尤难以确解。从已有的诸家注释来看均大同小异,未作深究。
既有的解释有:1,马国权《书谱译注》(上海书画出版社1980年10月):“著述的借取前人的一些糟粕。假,借取。此句的意思是:书法最微妙之处难以用言语讲清楚,其微妙之处要通过实践才能真正有所体会,能讲出来的可能只是糟粕。2,马永强《书谱译注》(河南美术出版社1986年9月):“撰写书论文章的人,往往择取了前人的糟粕,只有善于品评鉴别的人才可以得到其中的精华。”3,冯亦吾《书谱续书谱解说》(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2年10月):“一般著述的人多利用他看得见的外形,善于鉴别的人当能汲取它的内在精华。糟粕:渣滓。比喻无价值的东西。这里指表面的形式。”4,杨泽《<书谱>评注》(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年1月):“撰写书论的人,往往从中拾取一些糟粕;而那些精于鉴赏的人,却总是从中获得精华。”5,谭学稳《孙过庭
这些解释都不能令人满意。为了准确解释“糟粕”,我们回溯到《庄子》。
庄子在《秋水》篇讨论到“言”与“意”的关系:“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又在外篇的《天道》中深入讨论“道”、“书”、“意”、“言”之间的关系:“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自己的观点,庄子讲述了桓公与轮扁对话的故事,这个故事已经被后人熟知: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在这个故事中,主人翁轮扁——庄子的临时代言人,干脆直接将已故的圣人之言、圣人之书比喻为“糟粕”。
“糟”,本义是指未漉清的带滓的酒,后指酒渣。《说文》:“糟,酒滓也”; “粕”,亦是指粮食制作成酒后经过过滤所形成的渣滓。“糟”、“粕”连用成“糟粕”,同意复指,均指造酒后形成的渣滓。在后起的意义中,“糟粕”可以解释为“无价值的废物”,但是也可以解释为“第二义的东西”。“第二义的东西”与前一个释义有重要的不同,意味着“糟粕”并非毫无价值,它虽然不是精华,不是本原,但是它仍然与本原有关,仍然是将我们导向本原的一个中介之物。在庄子的理解中,“意”之与“言”,恰如“精华”之与“糟粕”,人之既死,则精华不在,阅读书籍中记载的言语文字,不过是在接触其人第二义的东西——糟粕而已。依此类推,所有著述、所有言语文字都是以往人们的糟粕而已;而那些存活在人的思想与心灵中的渺不可寻的“意”,才是人之精华,它们永远地消逝了,难以捕捉。
庄子对言意关系的阐释不仅富含哲理,而且极富艺术意趣,对后世影响巨大。孙过庭的“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不仅沿袭了庄子的思想,也直接挪用了其概念。孙过庭所谓的“糟粕”,不是无意义的废物,而是指书法理论家的著述文字。在孙过庭看来,与书法经典作品(“象”)来说,它们是“言”,属于第二义的东西,仅仅是嚼以喂人的饭食。孙过庭所谓的“菁华”,是“意”,指藻鉴者心中对书法的直觉审美体验,那些体验恰如庄子寓言中行年七十的轮扁所领会到的斫轮之意,它们难于传达,不可形诸于言文,但是它们真实存在于轮扁的心中。所以《书谱》中的这句话应该翻译为:“著述者通过他们撰写的著作,藻鉴者凭借他们对书法的体会(来帮助我们学习、理解、研究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