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游日记》辩误

马核

 

笔者编注徐霞客《楚游日记》（于2017年4月成书《徐霞客湖南游记》）时，以三个版本为参照底本：

一是大达图书供应社版本（民国二十三年，后文简称大达版）；

二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本（1987年10月第2版，简称古籍版）；

三是贵州人民出版社版本（2008年9月·全译版，简称贵州版）。

编注过程中，细细地读这些原版，时不时碰到难得理解的字或词，即翻箱倒柜地去查证，认为其中一些应该是失误，即在编注时进行了订正。

笔者斗胆辩误，却不知把握是否得当，便以此文将其中一些条目示于众人，求请大家或指教、或增补。

另外，做此文，也希望有出版社再版《徐霞客游记》或《楚游日记》时，为编辑人员多少做点参考，莫再将错就错。

（注：《楚游日记》中，最多的失误是地名，粗略数数即有80余处，皆因徐霞客听音记字，乡音俚语，难免错记。笔者在拙著《徐霞客湖南游记》中皆有辩误，在此文中就不排列出来了。）

 

1、济一方甚涯也

（明崇祯十年，1637年，下同）正月初十日，上午，徐霞客由江西永新县进入湖广茶陵州，是为楚游首日[因当天所记收于《江右游日记》最后一篇，多被今人忽视]。游皇雩仙时记：

……至庙，见庙南有涧奔涌，而不见上流。往察之，则卓峰之下，一窍甚庳，乱波由窍中流出，遂成滔滔之势。所称黄雩者，谓雩祝之所润，济一方甚涯也。

大达版无此句。古籍版、贵州版同。

涯，牙音，水边之意，如：学海无涯、横无际涯。并无他意。“涯”字用在此文中，不知所云。该为何字，一时难以推测。

 

2、既雾而复雾（错字，下同）

正月十五日，徐霞客登紫微峰：……念前有路而忽无，既雾而复雾，欲下而转上，皆山灵未献此奇，故使浪游之踪，迂回其辙耳。

大达版无此句。古籍版、贵州版均同。

“既雾而复雾”，意为“雾刚散去，雾又来了”，这是很明显的造句失误。根据前后文的内容推断，应该是“既雾而复霾”。意即：雾刚散去，霾又来了。

贵州版虽有注：“第二个‘雾’字疑为‘霾’”，但在文中却未改正。

有人说是“雨”或“霁”。应是误解。据此前记述，登顶时雨就已经停了。

 

3、没膝浸服

正月十七日，徐霞客探云阳山上清洞。

贵州版为：……时顾仆守衣外洞，若泅水入，谁为递炬者？身可由水，炬岂能由水耶？况秦人洞水，余亦曾没膝浸服，俱温然不觉其寒，而此洞水寒，与溪涧无异。

古籍版此句为：……况秦人洞水，余亦曾没膝，浸服俱温，然不觉其寒，而此洞水寒，与溪涧无异。

大达版此句为：……况秦人洞水，予虽没浸股膝，温然可近，此水独寒。

笔者认为，大达版用词是正确的，“没”与“浸”近义，“股”与“膝”同类。贵州版错了一个“服”字；古籍版不仅错用了“服”字，断句也有误。

 

4、太平等

正月十九日，徐公由攸县入衡山境。

古籍版、贵州版同：……入山，沿小溪西上，路分两歧：西北乃入山向衡小路，西南乃往太平等附舟路。

大达版为“……西南四十五里，下太平寺岭……”

大达版正确。古籍、贵州版所记“太平等”为“太平寺”之误。太平寺今无寺，仅为地名。

 

5、朱陵大沥洞天

正月二十一日，徐公登南岳前先游山下的水帘洞，记：

……崖北石上大书“朱陵大沥洞天”，并“水帘洞”、“高山流水”诸字，皆宋、元人所书，不辨其款。

古籍版、贵州版同，大达版无此句。

真实情况是，水帘洞崖壁上刻的是“朱陵太虚洞天”六个大字。相传水帘洞是朱陵大帝[即祝融、南岳圣帝]居住的地方，故古称“朱陵洞”。“太虚”为道家用语，意为天地、环宇、世界。至于“大沥”，不知何意。

 

6、大禹“七十二字碑”

二月初一日，徐霞客游衡州石鼓山，记：

……湘江在其南，蒸江在其北，山由其间度脉，东突成峰，前为禹碑亭，大禹“七十二字碑”在焉。

古籍、贵州同，文中“七十二字碑”有误。大达版无这几个字。

禹王碑相传为大禹治水后所立，因为发现于衡山岣嵝峰，又称岣嵝碑。碑上镌刻怪形文字共计77个，至今无人能识；有人识之，也未被公认。

 

7、夹铺亲潢

在二月初八日的日记里，徐霞客描述了衡州府府衙的情形。

贵州版为：……府在城之中，圆亘城半，朱垣碧瓦，新丽殊甚。前坊标曰“夹铺亲潢”，正门曰“端礼”。

“夹铺亲潢”为“夹辅亲潢”之误。

“夹辅”，即辅佐。如《左传·僖公四年》：“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潢，古有皇室之意，如天潢贵胄。

 

8、云母山

二月十一日，是徐霞客遭遇湘江浩劫之夜。劫后乘船返衡州，记：

……又西二十里为车江（或作汊江）。其北数里外即云母山。

衡阳车江之北数里并没有在船上能见之山，能见之山在西北约20里，名“雨母山”，今为衡阳市近郊风景区。此处“云母山”疑为“雨母山”之误。

 

9、薄/蒪丝；东坡

二月二十一日，筹款期间到朋友刘明宇家，记：

……刘以蕨芽为供饷余，并前在天母殿所尝葵菜，为素供二绝。余忆王摩诘“松下清斋折露葵”，及东坡“蕨芽初长小儿拳”，尝念此二物，可与薄/蒪丝共成三绝，而余乡俱无。

大达版缺本日日记。

“薄/蒪丝”条：

古籍版为“薄丝”，贵州版为“蒪丝”，实为“蓴丝”。

蓴：chún纯音，中间是“叀”而不是“甫”。蓴丝即莼菜，俗称“水葵、水菜、湖菜”等，主要产于苏州太湖、杭州西湖、萧山湘湖等湖泽中，古来一直被视作江南小菜中的珍品，与鲈鱼、茭白齐名。蓴丝（莼菜）深受文人喜爱，入诗甚多，多寓思乡意。

“东坡”条：

此句诗并非[苏]东坡所咏，实为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所作。 徐霞客非常仰慕黄庭坚，在游记中常提到黄的行踪，或引用黄的诗文。此处引用的是黄的《咏竹》诗：

竹笋才生黄犊角，蕨芽初长小儿拳。

试寻野菜炊香饭，便是江南三月天。

 

10、黯不成声

三月初四日，徐霞客祭拜在湘江浩劫时殒命的艾行可，记：

下午过汊江，抵云集潭，去予昔日被难处不远，而云集则艾行可沉汨之所也。风雨凄其，光景顿别，欲为《楚辞》招之，黯不成声。

大达版无此句，古籍版、贵州版同。

“黯”为“喑”之误。

黯：岸音，昏黑，如黯淡无光，黯然失色。可见，此字不合此情此境。

喑：因音，本义为因悲伤过度而哽咽,哭不出声来；后引伸为哑，如万马齐喑。可见，此处必是“喑不成声”。

 

11、狮子袱

三月初十日，徐霞客带病游祁阳浯溪，记：

……第所谓“狮子袱”者，在县南滨江二里，乃所经行地，而问之，已不可得。岂沙积流移，石亦不免沧桑耶？

古籍版、贵州版同，大达版无此句。

“袱”为“坿”字之误。

坿，小丘。《大明一统志》：“狮子坿  在祁阳县治南湘江之侧，有巨石，状如狮子。古箴云：狮子冲毬出状元”。徐霞客过时，已无存了，所以才有后句的感慨。

 

12、探窟踞萼

三月一十三日，徐霞客游永州府城，有记：

……因探窟踞萼，穿云肺而剖莲房，上瞰既奇，下穿尤幻。

古籍版、贵州版同，大达版无此句。

“萼”应为“堮”字之误。

萼：饿音，花瓣下部的一圈叶状绿色小片，如花萼。

堮，饿音，地面山石凸起成界划、棱坎、边埂的部分，如垠堮。

由文中意思来看，不会骑在“花萼”上，只能跨在“石堮”上。

 

13、似形似名

三月十四日，徐霞客在永州寻访芝山，记：

……当即《志》所称万石山，而郡人作记或称为陶家冲[桃江村]（土名）；或称为芝山（似形似名）。

大达版无此句，古籍版、贵州版同。

 “似形似名”语法不通，笔者疑为“似形以名”之误，意思是，芝山“似灵芝之形、以为之名”。

 

14、丹霞翁；雷石镐

“丹霞翁”条：

三月十五日，徐霞客乘船逆潇水而上，从永州往道州，记：

……泷中有麻潭驿（属零陵）。驿南四十里属道州，驿北三十里属零陵。按其地即丹霞翁宅也，《志》云：在府南百里零陵泷下，唐永泰[唐代宗年号，公元765--766年]中有泷水令唐节，去官即家于此泷，自称为丹霞翁。

大达版无此句，古籍版、贵州版同。

“丹霞翁”为“丹崖翁”之误。

《大明一统志》载：“丹崖翁宅  在府城南一百里，零陵泷下，其崖石色如丹。唐永泰中，有泷水令唐节去官，家于崖下，自称丹崖翁。元结剌道州，路出崖下见节，甚重之，因为作宅刻铭。”

“雷石镐”条：

贵州版中，同日日记：

……又按《志》：永州南六十里有雷石镐，当泷水口，唐置。

句中“镐”为“镇”之误。

《大明一统志》：雷石镇  在府城南六十里，当泷水口，唐初置。今称梅石市，在双牌县下游3公里处潇水西岸。

 

15、麓林道士

三月二十七日，徐霞客在九疑山中。贵州版为：

……《志》又引《太平广记》，鲁妙典为九疑女冠，麓林道士授《太洞黄庭经》，入山十年，白日升天，而山中亦无知者。

“麓林道士”为“麓床道士”之误。

《大明一统志》载：“麓床三级  在宁远县南、箫韶峰东北，宋乾道间汪、秦二道人修炼于此。第一麓床有石长一尺六寸，人迹仿佛；第二麓床有二石鉴，寒光清圆；第三麓床有巨石在路旁，号述术石龟。”

 

16、王淮锡

四月初五日，徐公在临武县寻游秀岩，记道：

……又南二里，从路右下，是为凤头岩，即宋王淮锡称“秀岩”者。

大达版、古籍版、贵州版都将“王淮锡”当作了人名。其实，“王淮”才是人名。

清同治版《临武县志》：“王淮，字伯清，[宋]理宗嘉定间来知县事，博雅好古，理政之余，则寄兴于山水间。《秀岩记》乃其手笔也。”王淮在任内欲为凤头岩更名，因家里存有米芾“秀岩”二字，“乃摹而镵诸石，以为之名，庶借名书得显于天下”，又撰《秀岩易名记》。

“锡”字似为“易”字之误。

 

17、憔而荒

四月初六日，徐霞客由临武往宜章，贵州版记：

……乃循溪南东行，溪复转而北，溪北环成一坪，是为孙车坪[新车坪]，涯际有小舟舶焉。即从溪南转入山峡，一里，南上一岭，曰车带岭。其岭憔而荒，行者俱为危言。

“憔”为“嶕”之误。

嶕：交音，形容山高，或称山顶。

 

18、行李杂遝

四月初七日，徐霞客进宜章县城。

贵州版记为：下午入[宜章]南镇关，至三星桥。过桥，则市肆夹道，行李杂遝，盖南下广东之大道云。

大达版为：……商旅杂遝……

古籍版为：……行旅杂遝……

很明显，贵州版有误，以“李”代“旅”了。

 

19、山含岈

四月初八日，在宜章境内，探野石岩：

……徘徊久之，还至失路处，见一石穴，即在所逾石下。乃匍伏入，其内山含岈起裂，列穴旁通，宛转透石坪下，皆明朗可穿。

三个版本均为“山含岈”。

《辞海》、《汉语词典》等中均查无“山含”字。笔者以为“山含岈”是“嵖岈”之误。

嵖岈：嵯峨、高峻的样子。嵖，茶音。

 

20、刘香；千日酒

四月十五日，有记：

……程水甘美出美酒，刘香云：程乡有千日酒，饮之至家而醉，昔尝置官酝于山下，名曰程酒，同醽醁酒献焉。

大达版无此段，古籍版、贵州版同。

“刘香”实为“刘杳”之误；“千日酒”为“千里酒”之误。

查《百度百科》：刘杳，487-536年，南朝梁文学家、藏书家、目录学家，著述甚丰，官至尚书左丞。刘杳、任昉、沈约三人为密友，一日，任昉问他“酒有千里醉”当是虚言？他回答说：桂阳程乡有千里酒，饮之至家而醉，亦其例。又指出此典故出于何书，任昉检之不差。

 

21、兴收

四月二十二日，徐霞客深夜乘小舟追赶租乘的客船，记为：

……舟人言：“适有二舟泊下流，颇似昨所过松柏官舫”（其舟乃广右送李道尊至湘潭者，一为送官兴收典史徐姓者所乘，一即余所附者）。

大达版无此段。古籍版、贵州版同。

“兴收”二字在此处不知何意，可能有误。

贵州版有注：“一为送官兴收典史徐姓者所乘”，“兴收”二字疑有误。

 

22、解衣救难之患

四月二十五日，徐霞客往永州，路过白水时，贵州版记为：

……既泊，上觅戴明凡家，谢其解衣救难之患，而明凡往永[州]不值。

大达版无此句，古籍版为：解衣救难之惠。

   显然，贵州版有误，以“患”代“惠”了，把意思都弄反了。

 

23、糖羊

四月二十七日，在祁阳，游甘泉寺，记：

……寺前环堵左绕，其中已芜，而闭户之上，有砖镌“延陵道意” 四字，岂亦邹忠公之遗迹耶？而土人已莫知之，那得此字之长为糖羊也。

大达版无此句；古籍版为：长为餹羊；贵州版为：长为糖羊。

《辞海》、《汉语词典》等，查无此词。

 

24、湖口关

闰四月初二日，船至永州前，贵州版记为：

……共四十里，泊于湖口关，日尚高舂也。

“湖口关”系“湘口关”之误。

“湘口”在零陵城北，即潇、湘二水汇流处，狭义的“潇湘”即为此。

 

2022/6/18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