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旧事   [六]

皇军大官挥起军刀，狼狗蜂拥而上，起劲地撕咬着绑在木桩上的人，肠子、肚子流了满地，浑身鲜血淋漓……一只黑背红眼的大狼狗扑了过来，我抱着头左躲右闪，一个仄不楞扑倒在地，随手抄起一把军刀挥之而去，狗头飞向半空……大官呲牙咧嘴抡圆军刀奔我杀来，几个回合汗湿透了全身……危机中，一条巨蟒御凤而下，鬼子被拦腰绞住，火红的信子舔着他的脸，张开大口把他的头吞了进去，巨蟒几个伸缩，身上鼓起了一个大包……

中日大战正激烈时，爸爸把我叫醒了。事情总算是说清楚了，爸爸找小慧的父亲一起去警察局报了案。来了一大群警察，围观的邻里站了满院。共起获指挥刀二百多把，加上枪支、刺刀、手榴弹、子弹……整整装了三卡车。听说这里曾是日本人的兵营，投降时，是不好意思交出来，还是别有什么企图，就藏在这里了。

混沌世界，天惶惶、地惶惶、人心也惶惶，大人嘴里尽是听不懂的词：接收大员、汪伪人员、流亡学生、东北伤兵、吉普女郎、军统、中统、拍花子的、付作义、沈崇、宪兵、新华社、八路军、地工、延安……

嗡……嗡……嘟……嘟，我被吵醒了，屋角闪烁着微弱的黄光，敢情这些新词是从这里出来的，那是爸爸新买的话匣子，夜深人静，爸爸把头贴在那上面，时隐时显的声音，高低明灭的小灯煞是神秘，为了听得更真切，爸爸把梨树的树梢给剪平，把捞面条的铁笊篱绑在了最上边，这相当于今日的微波接收站，听收音机成了爸爸的必修课。

教室里云遮雾罩、一片狼籍。七零八落的桌椅被架在中间点着火，劈哩叭啦地蹦着火星儿，窜鼻子的青烟，呛得人直流眼泪。墙边铺着稻草，好多大兵七扭八歪的躺在上面，头上、腿上、胳臂上的绷带渗着黑褐色的血，木拐杖被扔在一旁，同学们站在门口张望。昨天还是好好的，怎么了？没法上学啦?“嗷！老子毙了你们。”一个伤兵大叫起来，同学们一哄而散，老师说教室都被伤兵占了，让我们先回家等着，放假了。

学业不能中断，临时商场南侧的小人书摊，成了我们的图书馆，爸爸带我们认了地，又开始新一轮的启蒙教育，字儿认不了几个，画看得明白，那时的小人书，人物说话时，都是在嘴前面画出一个方块，再用个双钩箭头引到嘴的前面，代表是他说的。那里的话往往是最重要的，关键的字。尤其书中女主人公说的话。实在需要知道时就问姐姐，直到她烦了为止。

姐姐爱看“出水芙蓉”“仨毛儿流浪记”“夜半歌声”“马路天使”以及，韩兰根、卓别林和周旋主演的电影小人书，我则博览群书，当然以剑侠的为主，主要目录如下：“水浒传”“三国演义”“七侠五义”“小五义”“七剑十三侠”“雍正剑侠录”“火烧红莲寺”“巴骆和”……我心目中最佳男偶像是：五虎上将关、张、赵、马、黄；豹子头林冲、行者武松、神行太保戴宗；白眉毛徐良、金镖黄三泰、和鱼鳞紫金刀的胜英……有时看完书后，确实感到身轻如燕、武功高强，就想着要行侠仗义、劫富济贫。尤其想逮一个采花大盗百菊花。女的说不上是偶像，我喜欢十三妹，怪怪的还喜欢一丈青扈三娘。那是本大开本的连环画，作者后来很有名，作者好像是任率英，忘了。那本书叫“三打祝家庄”，人物画的不仅端庄秀丽、栩栩如生，且极有性感魅力，举手投足、一笑一颦之间，都令我砰然心动。不然我怎么会看上女强盗，还是人家矮角虎王英的压寨夫人。

不议论啦，我还当我的侠客吧。我多了许多兵器。

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带刺的、带弯的……都是自造的木制品。我家新建的木栅栏成了水泊梁山的寨墙，我一再坚持小慧就是扈三娘，流鼻涕的没办法也就认可了。台阶上就是聚义厅，我们这一拨儿分出五虎上将，寨外面是胜英还是徐良也没能明白，反正关公和秦琼打起来了。暴土狼烟、喊杀连天，打的流鼻涕的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打开寨门，我驮着小慧单骑杀出，万马军中要取上将之首，威风！大战百余合，我连拉带拽将其擒获，先照着几千年的传统，来点儿逼、供、信，不服，我又一声令下：“推出午门斩首！”“刀下留人！”小慧推开一枝花蔡庆的鬼头刀，定格。

   定嘛格？流鼻涕的青筋暴露，梗着脖子呼哧的喘着：“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一条好汉，好汉一条，有种。眼泪汪汪的小慧，忽然趴在了他身上，怎么回事？要倒戈？什么来着？七擒孟获？对！解开麻绳，我朝他作了个揖，前嫌冰释、和好如初，我让他坐了第二把交椅。战争万岁！结束了，没得打了，还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