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言与体验——读李德南长篇小说《遍地伤花》
(2014-03-26 09:56:02)| 分类: 途中之镜(自述与他评) |
证言与体验
——读李德南长篇小说《遍地伤花》
项静
《文艺报》2014年3月26日
《遍地伤花》不是微言大义的小说,它坦白敞亮,向着我们置身的时代和我们自己。毋庸讳言,这的确不是登峰造梦的时代,每个拖着厚重的壳蜗牛一样爬行的青年人想必都在心中嘀咕过狄更斯的名言,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这也的确不是诞生摩罗诗力的年代,我们很少看到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媚于俗,发为雄声的具有独立灵魂的作家,遑论“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的雄心。《遍地伤花》是现实理应结出的果子,这里有一群失败者,来不及参与或问鼎热情,起步之时已经被打上失败者的纹身,也就是评论家李静所说的“时代如残忍的继母,直把骨骼未成的儿女推进命运的悲风。”
漫长的视野多次流连在制式化的高校写作课上,小说中有一个细节, 周克的老师,留法博士在课上阅读了一篇自己的文章,文章写了留法博士从法国回到中国,又从城市走向乡村的所见所闻。当时中国农村的现代化进程让他感到非常惊讶,他由此看到了中国和整个人类世界的希望,也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存在意义。受感时忧国精神的影响,他决定留在中国,为了未竟的现代化事业和世界和平而奋斗。就在声情并茂地朗诵留法博士的文章时,周克却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和留法博士毫不相干,也和感时忧国无关,他梦见了筱麦跟他的孩子。这是周克人生中无法躲藏的个人创伤,它在与上一代人昂扬的使命感对照中出场,所有与宏大意义关涉的东西都在外围,却打不到年轻的周克身上,但唯一能产生致命痛感,从沉闷中叫醒他的就是个人性的创伤—— 一个意外到来的孩子,这个孩子没有成为诗人进入日常生活的契机,也没有引领他走向意义的世界,但是他带来了周克和筱麦的分离,以及不得不永远背负的心理创伤。
周克的人生好像在一路躲闪,脱掉筱麦的责任,离开那个“孩子”带来的阴影,若即若离的几个女人,放弃写作成为一个长途客车司机,希望逃掉弟弟周阳对自己诗人形象的榨取和纠缠,他不希望自己的照片到达读者的视线,甚至仓惶逃脱文艺女青年的关注和仰慕。跟陈碧玉在一起后,他要面临陈母物质要求的逼迫,也要面临世俗生活的消磨,灵魂与肉体出轨。我们很难在小说中看到周克直面生活和世界,他的确像一个苏格拉底意义上的既不能行善也没有作恶能力的弱者。他一直试图湮没到人群中去寻求安全,但又始终是一个生活在他们之中的陌生人。围观周克的人生,好像带着我们剖析自己,一层一层揭开无法直面的自我装饰,而最后也并不是以一个确定无疑的自我作稳定扎实的回答,而是以否定性的“我并不是什么”而结束。即使再凌厉的逼视和追问也无法刺激出一声狮吼,正如里尔克所说:“我们发现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扮演什么角色;我们寻找镜子;我们要卸去化妆,摆脱一切伪饰,恢复真实面目。但是某些部位总还残留着一两处被我们疏忽了的痕迹。一滴夸张的墨水仍然残存在我们的眉毛上;不经意间,我们的嘴角还是歪扭的。我们就这样到处走动,成为别人的笑料,成了不伦不类的东西:既不是真实的人,也不是演员。”
李德南是一个有耐心的叙述者,在弥漫的失败感中,一直把持着那股微弱的生命支流,小心避免着被失望吞噬的危险,把人物安放清理,分离打点。他让周克始终穿行在无聊生活的幕布中,并且在主人公一路慢性的闲逛中,艰难地出挑出小说最大的主角——沮丧和失败,这个貌似不在场的大他者。一旦它出场了,即使是顾长风这样的以自我反叛追求幸福的“恶魔诗人”,刻意躲到喧闹中筱麦,还有深陷生活中的周阳、陈碧玉,其处境跟周克也别无二致。他们也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花朵,一些装饰性的假花。
周克喜欢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那也是一个无数丝线捆绑的世界,小说主人公鸟的妻子生了个残疾婴儿,使鸟突然间陷入艰难的处境。鸟首先选择了逃避,把婴儿扔在医院,并设法让其衰弱而死,自己则躲到情人火见子的卧室,陷入爱河欲海之中。经过漫长的心灵炼狱,鸟终于幡然醒悟,勇敢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决心和残废婴儿共同坚韧地生存下去。周克跟鸟一样,世界给予他一个伤口,他要活着去面对曲折幽深的命运。小说与《个人的体验》基本是相似的结构,但周克面对的是伤害的影子,鸟是要与伤害日日相对,周克的世界是诗歌的话,鸟的生活是小说,少了顿悟多了沉潜。创伤之后沉入曲折幽深的命运部分,《遍地伤花》仍有继续开掘的空间,沉浸在平面的忧伤与弱者的世界里时间过长,往往被变成一首缺少变奏的曲子。小说中的世界一直摇摇晃晃,像一部制作粗糙的电影,根基没有那么牢固,好像随时都会被各种意想不到的灾难、重力给击倒,所有的补救措施,文学、性、日常生活都严重比例失调,无法承担起这倾斜世界沉重的一角。
小说的结尾,周克梦到结婚,有两个新娘:“一个是挺着大肚子的陈碧玉,一个是瘦骨嶙峋的筱麦。”周克和陈碧玉似乎有了一个孩子,这呼应了前面跟筱麦那个未来得及出生就被消灭的孩子,一个已经在路上的孩子,一个要接续和改变我们命运的孩子。我们还没有读懂自己的忧伤,就要面临创造出自己的孩子,自己还没有长大成人,已经在时间的催逼下要迎接下一代。不过这也是一个必需的结尾,无论是仓促的选择还是必然的承担,在尚未从文学和现实中找到笃信之时,不失为一个及时的动作。与碎片化的呈现生活不同,《遍地伤花》显示了思辨和逼视自己力量,希望这些能延伸到后继的创作中去,在没有退路的视野下,去充实这一代人对时代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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