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在世的体验之书:从存在论的角度解读《沙床》中的诸葛
(2011-04-19 21:32:15)分类: 寻美之旅(文学评论) |
引言
重读学院作家葛红兵的小说《沙床》,让我想起了昆德拉及其小说。
不同的小说家,对小说会有截然不同的定义。昆德拉把小说定义为对“存在可能性的探寻”。对于什么是存在,不同的哲学家有不同的定义。例如,丹麦哲学家祁克果认为,存在是一个只对人才适用的概念;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则远远比祁克果的要宽广得多。当然,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复杂得多。这里不作过多展开。可以肯定的是,对存在的探讨,人肯定是其中的一个面向。昆德拉的定义,自然如是。它似乎隐含着这样一个信息:我们日常所习见的生存,并非本己的生存,因此写作小说的目的在于透过文字,将潜藏于生活表层之下的“真实存在”挖掘出来。对此,我们可以从海德格尔那里得到理论启示。他认为,可能性比现实性更为重要,“此在总是从它的生存来领会自己本身:总是从它本身的可能性——是它自身或不是它自身——来领会自己本身。此在或者自己挑选了这些可能性,或者陷入了这些可能性,或者本来就已经在这些可能对于性中成长起来了。”[①]
《沙床》和昆德拉的绝大多数的小说一样,也是在存在论的层面上展开的。它的写作目的,也在于挖掘存在的可能性。《沙床》里的人物,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学生、教师、商人、音乐家……然而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身份是不重要的,是“身外之物”。身份只是一种类的限定。对于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生命里最柔软、最细微的、最贴近灵魂的部分。在《沙床》里,存在,首先是个体的存在。《沙床》里最为重要的人物无疑是哲学教授诸葛。诸葛在“写”一本名字叫《个体及其在世结构》的书,即追问生存的存在论结构。追问的目的,是要解释什么东西构成了生存以及生存的意义何在。我们也可以对诸葛进行一个存在论的解读。
一、在世界之中
在海德格尔那里,“在之中”是一个绝对重要的结构。我们首先是“在世界之中”。需要阐明的是,在世界之中意味着什么?换言之,人生在世意味着什么?海德格尔认为,人生在世的本质是“操心”。为了论证其“操心理论”,海德格尔借用了神话的力量:一个名为“操心”的女神,用泥土塑造了一个“物”。此物即所谓的人。遇到朱庇特时,操心女神请求朱庇特赐予这个“物”以灵气。朱庇特答应了。在命名该“物”时,两位天神发生了争执。后来地神台鲁斯也参与了争执,理由在于,造成该“物”的泥土属于台鲁斯。争执不下,三位神只好请农神裁决。农神提供的是一个“尘归尘、土归土”的方案——朱庇特赋予其以灵气,因而在他死后应该得到其灵魂;地神所得为身体;操心女神第一个造出他,因而在活着的时候就得占有他。
按照卡西尔的说法,神话思维乃是一种“隐喻思维”。在《语言与神话》一
“在世界之中”意味着“操心”,“操心”意味着“筹划”,筹划又和“沉沦”相连。人和“他者”打交道为“操劳”,和“他物”打交道为“操持”。单说和“他者”打交道——“他者”和海德格尔哲学中的“常人”是相通的,“常人”有六个基本特征:服从、公众性、平凡、适应感、迁就、不负责任。“常人”具体做的是什么事情呢?《沙床》第一章第三节就列举了很多例子:黄大力教授主张把哲学系改造成思想作风改造系,理由是在小康社会,生存问题已经不成问题,研究“生存”的西方哲学没有用武之地了,研究思想作风的中国哲学正可发扬光大。系主任田兆丰教授是黄大力的高足,为了在政绩和尊师之间求得平衡,把一个下肢截瘫的学生定义为“0.5个人”;董从文教授则陶醉于其文章能在国际刊物上发表,一年里把同一篇文章给同事送上三次……
诸葛正是在这样一个“世界”当中。在写给女友的一封信中,诸葛如是说:“其实,我正在做的一切都是我不喜欢的,我之所以看上去那么积极地做它们,只是想尽早地摆脱它们,外表上看,我做了那么多事情,而且做得很快,其实呢!我只是出于厌倦在做,而不是出于热爱……我正在写《哲学人类学》,我把厌倦、悔恨、穷愁看成是人生的常态,怎么对付它们呢?大多数人用的是‘眩晕’,在这些东西里晕倒、迷醉。”
如若按“常人”的标准,在和这些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诸葛的表现是不算太坏的。在这个学术、教学、家庭生活乃至一切事物都可以量化的时代,在这样一个盲目地追求高效率的时代,做事情“做得很快”的诸葛,从表面看来,和时代本身是那么的合拍。然而,他并没有从中得到享受。诸葛说,他并不喜欢他正在扮演的角色,甚至是痛恨的,但是他不能摆脱。
这时候的诸葛,既操劳,又操持。他在冲突之中。冲突来源于他不愿意沦为“大多数人”,也就是“常人”,不愿意陷入“眩晕”,不愿意让生命耽搁于“沉沦态”。诸葛却不得不做,因为诸葛“在世界之中”,因为他没有力量。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二、疾病和死亡
“在世界之中”对于诸葛来说,是一个过于宽泛的限定,还不足以将诸葛和“常人”区别开来。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具体的限定。海德格尔本人就指出,我们每个人都被“分入”各种各样的“在之中”:从事、贯彻、探查、询问、考察、谈论、规定,等等。如果说上述的限定仍然过于抽象,那么,我们可以将目光聚集于诸葛的一个更为具体的限定:“在疾病之中”。
在诸葛家族中,存在着一种遗传病:肝纤维化病。患此病者,通常会短命。这也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限定。疾病的强悍之处在于,它是发散的,会变化,会生长,成为一个强大的阴影。在疾病的阴影内部常常会生出另一更强大的阴影:死亡的阴影。死是人生的终点,是生命的终结。然而,它又不仅仅是终点和终结。更为重要的是,它既喻示个体的有限性,又直接参与个人本质的构建。
海德格尔把死亡看作是终极之物。“终有一死者乃是人类。人类之所以被叫做终有一死者,是因为他们能够赴死。赴死意味着:有能力承担作为死亡的死亡。只有人赴死。动物只是消亡而已。”[②]在此基础上,海德格尔主张人也就是“此在”要“向死存在”。问题在于,究竟怎样才是“向死存在”?当我们意识到,我们是“终有一死之物”,我们就不能把它撇在一边,使其处于悬置状态。它时刻都在提醒我们,我们会从“现存之物”沦为“曾在之物”。终归有一种“畏”,或者“怕”,影子似的,跟随着我们。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是不太容易意识到死亡的存在的,也不太容易被死亡的阴影笼罩。诸葛没能从中超脱出来。除上述两者,疾病对诸葛还有第三重的影响。苏珊·桑塔格说:“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③]在这里,家族性遗传病指向的是家族之根的岌岌可危和“周围世界”的不确定。人“在世界之中”,而又首先在“周围世界”之中。家族之根的脆弱性,“周围世界”的不确定,加深了诸葛在世的漂泊感。这一点,我们从诸葛和他父亲、大哥等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可以看出。
诸葛活在多重阴影之中。它们影响了诸葛的爱,影响了诸葛的恨,影响了诸葛的方方面面。活在阴影之中的诸葛是虚无的,他说:“没有什么爱能追上我的虚无”。海德格尔也曾将“存在与虚无”连接起来。在谈到虚无主义的根源时,他把根源归结于西方哲学的形而上学传统。他认为,在这一传统里,发生了对“存在的遗忘”,因此需要“回到存在本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沙床》也是一种返回。诸葛也在思考“存在的存在论问题”。海德格尔寻求“解蔽”,寻求“敞开”,寻求“澄明之境”;诸葛也在做着类似的工作。海德格尔常常运用“返回”的方式,这是他的一个重要的路径。说到底,向后遥望,其实是为了更好地向前遥望,目的不外乎是更好地活下去。诸葛也在寻找属于他的存在方式。对于现成的存在方式,诸葛是不信任的。他觉得在众多的“可能性”中,他只是“陷入”,而“挑选”没有发生。在和“他者”以及“他物”打交道的过程中,诸葛常常会想起《圣经》,想起上帝。然而他和上帝的关系是微妙的:既信任,又怀疑。(他对《圣经》的领悟,也和一般人的解读不同。)这就意味着,上帝(宗教)不能成为他的救赎。
不信仰上帝不要紧,我们完全可以把他撇到一边,我们仍然可以找到依傍。学者刘小枫说:“‘一无所信’实质上亦是一种相信,同样构成一种类型的知识形式,它相信——真诚地相信——‘不相信’和空虚。”[④]这种不相信,同样会生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我们可以从诗人兰波那里感觉得到——“我一向如此:不相信历史,抛开准则……我该为我的愤怒而拥有地狱,为我的骄傲而拥有地狱。”[⑤]当然还有那位赤裸裸地喊出不相信世界的诗人北岛。例子可以一直举下去,不过在这里,诸葛才是中心。诸葛没有这种力量。他总是“半信半疑”,这是他无法从上帝那里获得力量的原因。
三、缺乏经验
需要追究的是,诸葛为什么会“半信半疑”。这里也许需要稍微延伸一下,再谈一谈昆德拉。昆德拉把“缺乏经验”看作是人类生存处境的性质之一:“人生下来就这么一次,人永远无法带着前世生活的经验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人走出儿童时代时,不知青年时代是什么样子,结婚时不知结了婚是什么样子,甚至步入老年时,也还不知道往哪里走:老年是对老年一无所知的孩子。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大地是缺乏经验的世界。” [⑥]
对于个体来说,生活总是缺乏经验的生活。群体的生活经验对个人来说,会有帮助,不过也不是无限的。价值往往需要经过重估,才能在个体的生命中发生作用。重估之后,它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因而,在面临选择的时候,问题就来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哪种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马上经历,仅此一次,不能准备。好像一个演员没有排练就上了舞台,如果生命的初次排练就已经是生命本身,那么生命到底有什么价值?”[⑦]
以上是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发出的追问。其实,这种对“缺乏经验”的处境的理解,并非仅仅属于昆德拉。海德格尔有着同样精致的描述:“世界决不是立身于我们面前、能够让我们细细打量的对象。只要诞生与死亡、祝福与诅咒的轨道不断地使我们进入存在,世界就始终是非对象性的东西,而我们人始终隶属于它。”[⑧]“存在者的许多东西并非人所能掌握的,只有少量为人所认识。所认识的也始终是一个大概,所掌握的也始终不可靠。”[⑨]早在海德格尔之前,在索福克勒斯的时代,这个问题就已经被提出,而且有人还提供了“答案”:“偶然控制着我们,未来的事又看不清楚,我们为什么惧怕呢?最好尽可能随随便便地生活。”[⑩]诸葛的“半信半疑”,正是因为缺乏经验。他无法信仰那个苦难的上帝,也无法相信这种快乐主义。诸葛不相信林林种种的话语,他要追问,要深挖,却终归难以“造出”一种对他来说行之有效的话语来包裹自己、说服自己,让他自己在这种话语中得到力量、焕发光芒。
在缺乏经验的背后,有着更深远的指向:人的理性力量之虚弱。也就是说,人是非理性的动物。和非理性相比,诸葛更欣赏的是另外一个词:情性。情性似乎可以分解为两个词:情与性。缺乏经验的诸葛,只得一次又一次地、茫然地为自己的“情性”所左右:Anna、张晓闽、Onitsuka、裴紫……在寻找的过程当中,他的虚无一次又一次地劫持他的能量,让他落入深渊,落入一个比“常人”所在之处更深的深渊。诸葛“写作”《哲学人类学》和《个体及其在世结构》,也是一个寻找的过程。结局是悲剧性的,诸葛最终还是被他作为一个“在世的个体”的有限性所裹卷——死亡披着家族性遗传病这一黑色披风,向他走了过来。
前面已经说过,死是个人有限性最大的喻示。海德格尔说,要“向死存在”;而诸葛抗议似的说,“没有人能在死亡中生存”。无论是倾向于“to be”,还是“not to be”,死终归是个人所不能改变的命运。在等待死亡来临和自动迎接死神之间,诸葛选择了后者。诸葛给出的理由是:自己给自己划上句号,这是最重要的,生命中没有什么事情比你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更重要。
在诸葛身上,他先前所企求的超越并没有发生:诸葛终归是落入了有限性之手。不过,在他身上发生了另一种超越:诸葛在有限性之中作出了选择,他认为是合理的选择。寻死,通常被认为是消极的。诸葛也有畏,也怕死。不过,在这里,在诸葛身上,寻死便是“赴死”。这时候的诸葛,是柔弱的——“无法平息自己的绝望情绪”,只好选择死。这时候的诸葛,又是强悍的——“赴死”,也需要“足够的勇气”,也需要“真正的决心”,也是指向极限的,并不见得比选择活下去要容易。
结语
诸葛是一个“在路上”的个体。他并没有弄清楚:生存的意义何在。如同本书的结尾所说的:“太阳暗了,但是病房的灯没有亮起来”。
在种种限定之中的诸葛陷入了虚无。我们当然可以指责他是虚无主义者,但是,不应该仅仅停留于道德指责。这种指责,总是简单粗暴、不得要领,丝毫无助于领会存在的本质。在指责之前,或者指责之后,我们或许应该将一部分精力用在这些问题上:虚无是如何产生的?如何才能摆脱?事实上,虚无并非诸葛的创设。诸葛也不是此中的极端。学者张志扬就认为,虚无即生成的属性,而他“将我在的在体论设想为虚无,古今皆有同道……对我在之残缺的确认,其实是诸多思想传统的一个基点:希腊思想传统称为人的有限性,基督教采用了一个多引致误解亦被不恰切地解释的‘罪’概念——在佛教、道家思想中也可以看到我在之残缺以致虚无的体认。”[11]
关于人在世的本质问题和如何在世的问题,我们从未真正解决。因此,我们既需要前瞻,又需要后顾。后顾也许比前瞻更为重要。需要强调的是,《沙床》是一本个体在世的“体验”之书,而不是一本个体在世的“经验”之书。诸葛的经验也许是不重要的,他的经验很难说是成功的经验,但是诸葛的体验是重要的。在阅读《沙床》时,也许我们都需要放下那种惯常的期待:对经验的期待。《沙床》的价值,也许首先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这一种或许是基于想象的可能性,在现身之后,理应成为一个路标。作为一部指向存在的小说,《沙床》是有所标明的。
注释:
[①]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15页,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
[②] [德]海德格尔:《物》,载《演讲与论文集》,186——187页,孙周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
[③] [美]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5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④] 刘小枫:《“四五”一代的知识社会学思考札记》,载《这一代人的怕和爱》,242页,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⑤] [法]兰波:《地狱之夜》,载《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196页,上海:东方出版社,2000。
[⑥] [欧洲]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译,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⑦] [欧洲]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⑧] [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林中路》,31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⑨] [德]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载《林中路》,39页,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⑩] [古希腊]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载《罗念生全集(第二卷)》,372页,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