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所来之路
(2011-04-19 10:26:00)分类: 途中之镜(自述与他评) |
在我的理解中,创作谈大概就是交待作家或作品的所来之路。我想这并不会太难,也愿意坦白。
不久前,我第一次去拜访一位我所尊敬的批评家,送了一本叫《苹果掉下来》的书给他“雅正”。这是我的第一本书,2006年因获得母校资助而得以出版。它写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糟透了。当时他拿我跟身旁的一位作家朋友开玩笑说:“你看,大学期间就出书了,这我们可不能比啊。”当时我很想回应说,书里惟一有价值的就是那段“作者简介”:“李德南,男,生于1983年,喜欢音乐、电影、网球,因为完全没有可能成为Chris Martin那样的歌手或Tom Hanks那样的演员,只好选择写作。他的一位老师安慰说:‘同样是可以自由发挥的行当。’最近他才明白,写作对自己是一种必需。米兰昆德拉的这句话,贯穿在他过去与将来的写作当中:‘为了医治我们自身的可悲,比较常见的药方是爱。’”
这段话,完整而贴切地交待了我的写作动机,并且至今有效。可是后来,我并没有按设想的去回应,因为我想起其中有《后伊甸园神话》这篇小说。在我的“作品”中,这是我最喜欢的一篇。自家的孩子可能是长得丑,可只要他们有个别五官长得还凑合,作为父母的似乎都会觉得赏心悦目,甚至骄傲。我也偏爱这个不怎么好看的孩子。写作它那年我二十三岁,和余华写作《十八岁出门远行》时年纪差不多,都是在异想天开的年纪。我提到这点,不是说它的水准和余华的成名作一样高,而是想坦白,我刚刚开始写作时受余华的影响很深。另外,如果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写的是“旅途有风险,出门须谨慎”,那么《后伊甸园神话》想要说的是:作为人,我们都可能找不到回家(或天堂)的路。一个可悲悯的事实是,我们无法回去,并非是像卡夫卡所讲的缺乏耐心,而是因为太善良。在这个价值观单一、人心衰败的时代,成为原罪的很可能不是恶,而是善。结果我们都只能留在路上。长路迢迢,家与天堂都太远了。
现在我也在尝试做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甚至还包括哲学研究,可是要对自己的作品进行客观评价从来就是困难的,无异于扯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相传“认识你自己”是刻在阿波罗神庙的三句箴言之一,也是最有名的一句。这句话据说出自泰勒斯或苏格拉底。按经典的解释,其用意在劝人要有自知,明白人只是人,并不是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全知全能的神。如昆德拉所说的,缺乏经验是人的基本处境,人既不能认清世界,也不能认清自身。可是话说回来,博尔赫斯既然可以化身为另一个博尔赫斯来谈论自己,我也未尝不可以自我分裂一回。权当是游戏吧。以下这些“解读”,诸位别太当真就是了。
《后伊甸园神话》是一篇“元小说”,它的命名是开门见山式的。它是对《圣经》里发生在伊甸园中的那个爱情故事的改写,也可以看作是其后续。它所讲的已经不是开天辟地时的事情。它的故事时间落在“现代”,甚至是“后现代”;不是“起初,神创造天地”的时候,而是“上帝已死”(尼采语)或“杀死上帝”(兰波语)的时刻。因此,这里的“后”,有多重意思。
《遍地伤花》大约是2007年写完的,原是一个长篇小说。因为编辑老师让我交一个中篇,我就从中抽取了一部分情节进行改写,也可以说是重写。这篇小说,可以说是我小说写作上的一个转折点。我曾经渴望成为一个童话作家,但我缺乏安徒生的那种纯净。我的精神内部,有很多黑暗的存在物。可是我又缺乏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作勇气。因此,我早期的写作是唯美的,我的老师倪志娟教授甚至将我看成是“童话的眺望者”。一直到《遍地伤花》,我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黑暗面,并将之移到纸上。小说里的周克,是从我身上成长起来的,是我精神内部的颓废、虚无养育了他。他代替我走向一条黑暗的路途,代替我沉入虚无之海。而他将相对明亮的事物留给了我,我也只能走另一条路。他一路后退,我只能继续前进。因为有他的存在,我的真实人生才可能有更多的阳光。
这两篇小说都说明,我面向这些经典文本而写作,同时也试图融入我自己的体验或经验,例如《后伊甸园神话》里提到“我坐火车总会遇到美女”的确发生了很多次,包括那个戴着一块玉的少女。她也许不怎么性感,可我当时真的觉得她美丽极了。事实上,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也没有告诉我说爱上我。我只是在想入非非。至于我们有没有相互取暖,后事如何,我就不交待了。我想我也有这个权利,毕竟这只是创作谈,并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要求,允许适当的回避与沉默。
回望这两篇小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受余华和昆德拉的影响最大,可有几个好友觉得它们在风格上更接近博尔赫斯与格非。有一位阅读量很大的写手曾说《后伊甸园神话》与《小径分叉的花园》很像,还有一种意见说它像《海边的卡夫卡》。如果说这些观察有合理的成份,那么我想说,这就是写作小说的乐趣所在,也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我还想说的是,我的学术研究与小说创作处理的对象并不一样。写小说主要是为了处理生命中的一些负面经验,例如我与生活世界照面时的焦虑、疑惑与悲观,还有我内心的黑暗面。小说创作可以不断向内,向下,哪怕是“下半身”;可我的学术研究必须往正面走,往上走,我希望能够借助学术语言来出示我所认可与坚持的价值。文学批评我所喜欢的形式。在“寻美的批评”和“求疵的批评”之间,我永远倾向于选择前者。我认为批评需要有理论作支撑,但不需要学院式的深文周纳。理论之外,还要有审美的能力,以及对人生、人心的领略。我希望我的批评文字本身也是文学的,有水气,或血气,而不是像通常的学院批评那样烟尘滚滚,风沙扑面,以至于让读者灰头灰脸,狼狈不堪。
虽然我目前的研究与写作都“遍地伤花”,谈不上成功,但我努力了,也还在努力中。五十年后再回首,我想我可以用这样四个字来评价自己的所来之路:沿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