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会淡去的记忆
(2024-08-22 08:42:39)分类: 随笔 |
终会淡去的记忆
祖父出生在1919年,那一年,北京发生了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
有时我在想,如果祖父再早生二三十年,也去北方求学,会不会成为其中学生一员么?彼时家中殷实,祖上鼎盛时期,办有“隆盛”商号,富甲百里,有良田2500亩,并有经清政府核准经营粮棉油和食盐特权。
我觉得还是可能性不大,祖上信奉的还是土地、四书五经及忠孝节义,对共和,新式教育、留洋之类貌似兴趣不大。
自鸦片战争后,民族工商业特别是手工纺织业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加之受太平天国运动影响,隆盛号的生意日渐中落。清末民初又由于地方割据和战乱,生意雪上加霜,开始落败,至我祖父一代时,家道中落,已无田地。而高祖父早逝,孤儿寡母,祖父从小被迫去十里外的现在的孝昌白沙镇,给大地主胡翼武当长工,只有一栋雕梁画栋但已破旧的房子顽强显示着家族曾经的荣光。
在白沙铺卖工时,祖父有一年冬回家经过澴河边的沙场沙场----现在地现空降兵某部伞兵训练基地,不幸遭遇过日军追击新四军游击队。因风沙弥漫,日人看不清新四军逃跑的方向,就用刺刀顶着祖父的后背要祖父指路,幸亏祖父穿着厚棉袄,急中生智故意错指方向,才幸免于难。祖父回到家时发现背心已有血迹。这也可能是祖父一生中最为勇敢的事!
不久,祖父又被黑包工头忽悠到大冶铁矿给日本人做苦工,因身患痢疾逃离铁矿,鬼子怀疑劳工有传染疾病,一般会隔离或活埋、火化,他逃到半路,被同伴盗走盘缠和行李,一路乞讨月余才回家中。
日本人恶毒,可恨可杀,这个曾经从死人堆一起爬出来的同胞行径,也是叫人气不打一出来。
我不是很了解一个100前的出生的普通农民的认知、格局,祖父年轻时,国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我们附近地区同时也发生了波澜壮阔的黄麻起义、中原突围,挺进大别山等等大事件。
小时候我也奢想,要是祖父也去参加革命,说不定我们还是干部家庭。
一个老实巴交的年轻农民,他只知道守着高祖母,到地主家卖工。
听说祖父厨艺也不错,烹煎煮炸样样都会,也听说土匪要他入伙坚决不去,但是跟青山口的抗日游击队做个四个月的饭。
而二祖父是天不拍地不怕的角色,他们两弟兄在这个家庭是两个极端。
在那个时代,农村都穿长袍马褂,少年的二祖父不知从哪儿弄套西服招摇过市。
当时国共伪匪各种势力犬牙交互,以他的个性,或正或邪,或忠或奸,总之老人家一定能搞出一点声响来,不幸未及成年就已病逝
小学四年级小时候我念出“两个黄鹂鸣翠柳”,祖父接上了“一行白鹭上青天”,让我大吃一惊。觉得这个描写草堂周围明媚秀丽的春天景色诗句,好像不应该从一个身躯佝偻的老农口中说出。
祖父是读了一个“麦黄雀”的----旧时春节后至麦子黄时的短期私,但祖父已会算盘和认识一些常用字。
祖父对文化和孔夫子的敬重十分虔诚。那些年农民如厕时只能用草纸、旧书旧报甚至瓦砾,祖父如厕时从不用旧书旧报纸和所有有文字的纸张,他认为那是对孔夫子文的大不敬,是对斯文的亵渎。
祖父因为粗识文墨,忠厚老实认死理,常言:“气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更不会搞勾兑,求人说好话。他却被乡人形容是“石磙也压不出屁”来,更重要的是他从不会假公济私,所以在农村宗族房头矛盾十分复杂的时候,解放后一直保管队里的粮食。
大跃进时期,家人都靠吃野菜度日,祖父在队里食堂里当炊事员,也不曾夹带几粒米回家煮米汤喝,因此常常受人嘲笑和祖母的数落。
1959年,我祖父在专署医院住院治疗疮毒,由祖母陪护。
当时,我父亲才十五岁。他独自带着四五岁的二叔和几个月的小叔在家中看门。兄弟三人只有靠大集体配给的稀饭、蔬菜度过饥荒。
祖母后来讲:三个月后,出院回来时,看到二叔咬一口胡萝卜哭一场,哭一场又咬一口胡萝卜。老人们悲喜难抑,三个兄弟相依为命,都还活着!三叔还居然学会了走路。
后来,几岁的我,等家里饭煮熟了,经常蹦蹦跳跳去仓库喊祖父回来吃饭,老人家从没在我小口袋里偷偷塞进一粒花生或者黄豆。
生产队的一个小干部家里子女五六个,自己盗窃了生产仓库的米。生产队查库存,马上要暴露,小干部心生一计,大清早,背着小米贷,从仓库开始,直接到我家,路上间歇式撒点米,作为我祖父监守自盗,路上不慎有洒落米粒的痕迹,这栽赃栽得苦心孤诣,不想被起床早上学的孩子发现了而被昭雪。
1974年的样子,我的三叔在肖港仁和中学读初中,品学兼优。 班主任曾经感叹道,如果这一届仁和中学只有一个人能上高中,那只会是我的三叔。 结果三叔十四五岁,那么聪颖少年,回乡种田。
而几个大队、公社的、水利部门的子女或者关系户能上高中,其成绩远不如三叔,祖母气得哭了好几场。
面对这个结局,祖父一声不吭,更不会去找人一个说法。
祖母娘家是杨河集市上的,性格鲜明,“得罪了,下雨落他家田里不落我家田里”。
虽然祖父祖母加封了的老实、窝囊的标签。祖父去世后,在他的灵桌子的,祖母饭前要上贡,有时一碗腊肉热了又热,端去端来,日复一日。
不要以为祖父是一个笨拙、无趣的人。
他老人家专门我来一些一些土法制作,变废为宝。
曾经用水果罐头的玻璃瓶子,用铁丝帮扎,加了小煤油灯,给我做了一个小马灯,在村子里晃去晃来;还有用小油漆铁桶,开过小口,用钉子打孔后,做一个夹层,塞进点火的棉籽壳、谷壳,做成了小火炉,小巧别致,在冬天里暖手,和我,隔代非常亲。
小时候我淘气、任性,有点被溺爱。放学回来,嫌饭还没熟,会吵闹,叫“闹饭”,在祖母身边哼哼唧唧,当家的祖母会给我一毛钱安抚我,这个其实很不好的习惯,调皮、无力取闹实在不对,不过,钱却一分没瞎用,当时钱要么买了书包,大部分给了祖父买了几分钱一包的“山羊”和“大公鸡”香烟。
从掌管财权的祖母手里要钱,成为祖父买烟资质的渠道,给了是不是有点类似“中央资金转移支付”。
祖父其实还很有语言天赋,乡民在为填饱肚皮在努力奋斗,哪有什么心思去谈幽默、诙谐,更不懂还有什么逆向思维、发散思维,笑骂他是“七成”,那些精明过人说话滴水不漏的人是“十成”,比方说,一天下雨,一个人挑着担子匆匆往前赶路,他叫别人“莫急,前面雨还大些”,叫人尤其又好笑;后来,我上学,要从家里带米到学校里去蒸饭,后来米开始拿多了,祖父打趣,“是不是拿米跟班上哪个‘皇帝’进贡呀”,当时就把我委屈得哭了,其实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开始变大。
后来三叔一边自学,一边种田,还考上了省中专,一次暑假回来,祖父执意把蚊帐让给三叔,说他是国家人,以后要跟国家做事;自己老了,蚊子咬几口没事。三叔后来追忆到:“那晚具头我也无法入眠,父亲不停用蒲扇拍打蚊子,那 ‘沙沙’地搔痒声,至今我不能忘记”。
1983年,祖父就那么突然地走了,在去世之前,祖父每天挑着三四十斤的担子,步行10年到陆山火车站赶车,到花园街上卖麦芽糖,以补家用。
祖父离开世,懵懂少年的我开始懂事,伤心好久,知道这世界还有生死离别,自己读书也开始用功多了。
祖父离世四十多年了,也没留下一张照片,一切变得斑驳和模糊。我的印象矮小瘦削,一直剃着光头,腰已朝前弯曲,手脚的皮肤近乎松树皮般地粗糙、皲裂。
祖父养育了三个儿子,留给我们只有一栋旧屋,但祖父的忠厚、仁爱以及和对文化的敬仰,是留给我们最好的遗产。
文章内容只是儿时的记忆和父辈的讲述,极为碎片化的,也无法证实,老辈子没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过几年我也退休了,我不写就没人写了,如果不勉强形成文字,祖父就和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如一粒尘埃如一缕清风湮没消散在时间的长河,沉寂在厚重的土地中,无法还原所以的细节,只能在清明节那一天,被我的后代统称为“祖先”而被祭奠,而不知道他们在这个世上曾经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