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幸福都是有代价的
口述:若兰 实录:糖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与代价无关的幸福?有人说答案是肯定的,并告诉我她将会在下午五点四十五分降临,我从四点时开始激动,临近五点时开始心跳,五点一过,我坐立不安。我相信,尽管她只是路过,我也会及时感受到她的存在,捕捉到她的身影。很可惜,五点四十五分后,我才发现她其实并不存在。
我的第一个男人
和许多受过大苦大难的人比起来,我的身世不算什么。
我出生在北京,是满族人,祖辈曾是镶黄旗。我的乳名叫大妞,是奶妈起的。从这个名字就可以分析出我并不得宠。从我记事起,我很少见到我的父亲。我母亲常说,嫁人不要嫁抽大烟的男人。我父亲就是被大烟害了,文不能测智,武不能挑水,靠着一点祖上传下的家产过日子。
他的烟抽得很凶,不仅害了他,也害了我。在我十六岁那年,我不得不离开我的两个小弟弟,因为我父亲把我卖了。
卖之前,父亲还是做了选择的。首先,买家人不错,是政府里的文官。这个文官深得上司的信任,贵重物品都由他保管。其次,年龄也不算太大,和我比起来,只大个二十多岁。最后,他给的钱比别人给的多。
文官有原配妻子,是个比他年龄还大的女人。这个女人给他生了几个女儿,没有生过儿子。文官把我接进门后,经常问我:“你怎么这么矮呀?”其实,我也能和普通女人一样长高长壮的,只可惜过早的婚姻限制了我的发育。从十六岁开始,我就再也没有长高过几厘米,我的身高估计被时间老人丢在角落里淡忘了。
他把我交给了他的原配妻子调教。从此,“姐姐”有了教导我的权利。“姐姐”并不是个刻薄的女人,她也算是个好人了。“姐姐”不爱干家务,爱和闲人聊天,爱养个猫猫狗狗。她不愿意做的事,都是我做,我比她要稍微活得累一些。除此,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至少,她没有像我母亲担心的那样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
那几年,整个中国都处在水生火热之中。文官的上司把一批贵重的物品托付给他保管后,逃避战乱远离了北京。文官拿了财物后,胆子反而变小了,终日躲在“窑子”里不出来,生怕外人知晓他和上司之间的秘密。他托人捎了个口信回来,问“姐姐”和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逃。
偌大个中国,我们居然连个逃的地方都选不出来。最后,文官放弃了保全财产的想法,带着我们一家人去了武汉。他肯定是把贵重物品藏在了一个我和“姐姐”都不知道的地方,这批东西太重了,不是一、二个人可以带走的。
文官在船上一直不说话,我、“姐姐”和孩子们都不敢惹他,怕他不高兴。船行了一半路程,突然响起了枪声,船工的屁股中了子弹,我们全都害怕得发起抖来。还好船工受的只是轻伤,他卯足了劲,终于躲开了日本人。
在路上,两个女人给文官造成了一定的麻烦,所以他动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直到全国解放才释放出来形成语言,对我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在文官六十岁生日那年,我给他生了个孩子,男的。我以为可以翻身了,和“姐姐”一样有可以不干家务的理由了,和“姐姐”一样有可以与人聊天的嗜好了。谁知,一切都是梦想。我的孩子也被文官交给了“姐姐”。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孩子都以为“姐姐”是他的生母。
1950年,文官决定休了我。他的理由很简单,他说,解放了,一个男人只有一个妻子好。我的孩子也不能跟我,那是他和“姐姐”的最爱。
按理说,我应该是很可怜的。其实也不算太惨,文官的上司始终没有回来,贵重物品有一小部分没有充公,被保全了下来,文官觉得有愧于我,给了我不少钱。我用这笔钱在武汉买了一套房子,靠收租金过日子。
后来,文官和姐姐都病逝了,他们的女儿嫁了人,我的孩子又跟了我。租金养不活我和我的孩子,我必须工作。
我的第二个男人
我没上过学,年龄又大,找工作挺麻烦的,托了好几个熟人,才找到一份售票员的工作。工作虽然简单,拿的钱也不多,但还是有人红眼,因为我的工作还算是一个铁饭碗。我的孩子常对同学说自己母亲在武汉电车公司上班,他坐车可以不要钱。当母亲的,最大的幸福,就是孩子能当着同学的面夸自己。
我想再婚也是因为孩子。孩子大了,每个月跑腿帮我收房租,租我房子的人看他未成年,经常欺负他,找理由不给钱。我一个女人,又不能帮孩子出气,只能劝孩子忍着。时间一长,房客以为我们母子好说话,胆子也变大了,房租一拖就是几个月。
日子因此越过越紧,烦心的事也越积越多。我决定卖掉房子,找个好男人结婚,把麻烦减到最低程度。孩子知道我要给他找个后爸,和我闹了几天。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我的一个好姐妹,说她当电车司机的老公认识一个姓邓的男人,心眼好,长得还行。
邓师傅在园林部门工作,侍候花花草草很有一套心得。第一次到他家,他便邀请我去看楼顶阳台上的暖棚。上阳台只能靠竹梯,邓师傅笨拙地爬到梯子中部,我正想提醒他要当心时,邓师傅却转过声来叮嘱我先跨左脚,再跨右脚,这样到顶上时右脚就可直接跨上阳台,不用中途换脚。
邓师傅对暖棚中的花木如数家珍,当她们像自己亲生孩子一样。我眼中看到的大多是茶花和兰花,虽不名贵,但不平凡。邓师傅对她们说了许多话,比对我说的话还多,想必她们也都听习惯了。
这样一个男人,估计也能待我如“花”吧。
我们的婚礼简单又热闹,该来的客人都来了。邓师傅在婚礼上没有大手大脚,把多余的财物全都交给我支配。
可惜,我的儿子始终低着头不愿意喊邓师傅爸爸。
我的第三个男人
每个像我这样年龄人都有自己的文革记忆。
提到那个年代的过错,很多人都会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我也不例外。我最后一眼看到邓师傅,是一天的黄昏,他说要出门走走,长时间没有回来。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去自杀。邻居说早上有人找他谈话了,谈他的出身问题,他很紧张,本来没什么事的,他也想不开,生怕有什么事。于是,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走了不该走的路。找他谈话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按说以他的性质,没有到要死的程度,也许是他想得太多了吧。
我的儿子和我一起办理了邓师傅的丧事。我的孩子突然对着邓师傅的尸体喊了一声爸爸,声音很小,我却听清了。
我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他结婚了。他找了一个在医院工作的女孩为妻,女孩因为家庭原因不能留在武汉工作,我的孩子便跟她在外地安了家。二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长得挺漂亮。我的媳妇不愿意我和她住在一起,我还留在武汉,住在邓师傅的房子里。我的孩子劝我再找个老伴,要不,我会因寂寞生出许多事非来。
1990年,我在中山公园里认识了一个爱跳舞的八十岁的老头,他姓马。老马和邓师傅是完全不同性格的人,他性格外向,爱好广泛。我是因为一个笑话认识他的,他说在公园里旁若无人的讲个与时局有关的段子,和他一起跳舞的老头子老太婆都笑了。
我不知道这样一个老头我的儿子和孙女能不能接受,我和老马是偷偷摸摸开始的。老马有一儿一女,都反对他再婚,尤其是找个和他父亲同龄的女人。
在我认为没有希望的时候,我的儿子帮了我。他听了一些传言,找我证实是不是真的,我一五一十全说了。我儿子说他能理解我,他也想有个父亲,一个既对他好也对他母亲好的男人。
我的儿子并不怀念他的生父,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姓邓的那个男人。那个在人群中并不起眼的男人教会了我的儿子很多事,明白了很多道理。他死得并不窝囊,他把一颗善心传承给了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找了老马的儿子和女儿,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这个协议,我的儿媳很不满意,可我儿子认为值得去做的,就像他当初为了她放弃留在武汉的机会一样。
老马原单位里很多人都来了,他们终于有机会开老马的玩笑了,平时都是他们被老马开玩笑的。他们都说老马吃了“嫩草”。其实这个比喻很不恰当,老马吃的不是“嫩草”,是和他一样的“老草”。
老马给了我十年的幸福生活后,他也过世了。
我的孙女喜欢读报,喜欢看口述实录体的故事,她把我的故事整理出来给了一个会写文章的人。我希望所有看过我故事的人,都不要介意为幸福付出代价,因为那些或多或少代价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毕竟幸福是你们人生中最大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