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
(2015-11-03 16:44:42)
这些天社会舆论围绕着政府“放开二胎”升温。作为有可能是中国独一无二的独生子中最早的一代,我不禁唏嘘。心想若不是因为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原本我也是有一个弟弟的,他应该小我7岁,小名叫做“坚坚”,是我给取的名。
当年,父母是某大型国有企业的中层骨干,而这家以女工为多数的轻工业大厂,向来狠抓计划生育,父母按道理当然也是应该顺应“只生一个好”的政策。虽然父亲是家中的单传,奶奶也希望妈妈生个男孩,但妈妈生下我后,怕我作为女孩被爷爷奶奶不待见,硬气去领回一个“独生子女证”。奶奶见后也没发火,只说以后再生,便把这证和领回的补贴都退回去。大概那个时代的人,尤其是国有企业职工,吃着国家的皇粮,以为老有所依、一世无忧,都比较听政府的话吧。
记得7岁那年,我妈又怀上了。我异常兴奋,将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小小的心里生出好多希望。妈妈跟奶奶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大蛇落在她身上,她却一点也不害怕。奶奶惊喜道:“那是个男孩!只怕还是来路不凡。”
父母却没有我和奶奶这样欢喜。父母是党员,也是干部,即便怀了孩子,在那样一个政策环境下违规生下二胎的代价,便是双方的职业前途以及现有的一切。最后,妈妈去做了引产手术。听说是个男婴。还听说,奶奶在产房外痛哭,边哭边说“我们家没这个命啊”。
而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天天问妈妈,什么时候能把弟弟生下来。也许大人们觉得无法对我解释这一切,恰好那时候小姨生孩子,大人们便联合起来,编了一套谎言对付我。
谎言是这样无懈可击:“弟弟生下来了。但是国家只准生一个,妈妈要是将他带回来,警察就会来抓人。所以妈妈把他送给你小姨养了。你也不要出去乱说,这事情都是悄悄的。”
我当时百分之百相信。天天上课就想着,我有一个弟弟在小姨那儿寄养着,我什么时候去见他。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在门前小路上跟小伙伴玩耍。听到奶奶在厨房窗口里对我喊:“还不回来,小姨带你弟弟回来了!”我欢叫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家门。看见发福的小姨带着一个肉嘟嘟的小娃娃冲我笑。哇,全家人都在冲着我呵呵笑。我跑过去将脸贴在小娃娃脸上,轻轻叫着:“弟弟,弟弟。”
那个晚上,无时不刻我都围绕在我“弟弟”身边。一会儿说“他眼睛和我好像,大大的,比我的眼睛还大。”一会儿又跑进房间,在小黑板上写字,要给他取名。我想来想去,写下了三个大字:“李立坚。”那是二年级小学生能想出来最有逼格的原创名字。“坚坚,我要叫他坚坚。”我不管不顾地这么叫他,全家人呵呵哒,都配合着我叫小娃娃“坚坚”。
晚上手风琴课老师来教课,我坚持让“小坚坚”旁听。“从小培养他的音乐素质。”我说。上课间隙,我从风箱上的褶皱偷瞄过去,“坚坚”正痴痴瞪着眼睛盯住琴键,两只眼睛过于专注都快成斗鸡眼了。我陶醉地想:“我的弟弟以后肯定是个音乐家。”
小姨要带小娃娃走了。我看见奶奶拿着几张大团结往娃娃袜子里塞,嗯,应该多给点钱,让坚坚在小姨那儿吃好点儿。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我天天问妈妈什么时候去小姨家,看坚坚。
再过了一两个月,妈妈带我去外婆家。一进门,看见小姨也带着小娃娃在那儿。可这一次,我发现小娃娃长大一点,变得不一样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小姨:“这是坚坚吗?”
小姨笑着不说话,表哥表姐们在一旁嘘我:“什么你的坚坚,这是珍珍,小姨的女儿你的小表妹。”
我继续问:“那坚坚呢?小姨你没有带他来吗?”
小姨仍不说话,表哥表姐嘲笑道:“你这个笨蛋,哪里有坚坚,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坚坚。”
我急了说:“胡说胡说,坚坚是我弟弟,是给小姨家养的,上次还来我家。”
表姐说:“你妈妈根本就没生下来,在肚子里就打掉了。”
那一刻,我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立在那里,半晌才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岔气了,哭倒在地上。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弟弟。
他明明有着大大的眼睛,明明那么喜爱音乐,以后要成为一个音乐家的。他叫坚坚,他的名字是我取的。
你们这些坏人,居然这样骗我!
可是,为什么,我又觉得他们没有骗我……
世界观崩塌ing。
外婆妈妈小姨连忙跑过来哄我。
我也不知道向谁发脾气,滚来滚去,边哭边嚎:“我不管,我要我的坚坚。我~要~我~的~坚~坚~啊~”
表哥表姐看猴耍一样,指着我哈哈大笑。他们越笑,我越愤怒。大姨不得不将表哥表姐一顿痛骂,转头又指着珍珍娃娃哄我:“他们骗你的,骗你的。这就是坚坚,这就是你弟弟。”
我将脸贴在地面上,任眼泪鼻涕糊着灰尘四处蔓延。——这些人,一个也不可相信,还在骗我!还在骗我!便连带对那个我认为“眼睛真大真像我”的珍珍小表妹也痛恨起来,不管不顾叫道:“你们骗人,珍珍这么小的眼睛,这么丑!怎么会是我弟弟。我~要~我~的~坚~坚~啊~”
这场闹剧从上午进门一直到我哭倒精疲力尽,万念俱灰。爸爸妈妈带我去公园玩,外公外婆、大姨小姨全给我买好吃的。慢慢的,慢慢的,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彻底平静下来,接受现实。
这件事一直成为家庭的“笑谈”。很长一段时间,表哥表姐都会学着我哭喊的强调“我要我的坚坚”,以此来嘲笑我。长大后也会觉得自己“幼稚可笑”,可是当我把这事当做童年趣谈跟一位外国大爷说完,我笑着,大爷却哭了。
外国大爷说这是个“sad
story”。当我成为了母亲,而在今天国家又出台了这样的政策时,突然想起我的弟弟,那个莫须有的坚坚的灵魂。我觉得,这果真,果真是太sad,太悲伤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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