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僧释本慧
闲暇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宅在家舍内,泡一壶滋味醇厚的铁观音,让古筝弹奏的音符在宽敞的室内缓缓流淌,然后呢,取出平日里收藏的名家或非名家的字画一卷卷展开来,心早已在飘着墨香的艺海中开始游弋,闹市里的喧嚣且让它远去。
又是一个周末,在众多的画卷中,我发现了十八年前,台湾本慧法师回乡探亲弘法时,赠我的墨宝“增广见闻”。这幅字曾在陋室悬挂多年,后经房屋翻建和装修,不知遗落在什么地方,数次翻箱倒柜终未寻到,此事让我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先生送我字不仅是为了纪念,它包涵着先生对家乡晚辈那份激励之情。墨宝重现,犹如老友相会,怎不令人欣喜万分!只是,它的作者已经离世十余年了。我的思绪循着案几上的卷轴,回到了和本慧法师相识的日子里,与先生三次接触的情景历历在目。

1993年,我还在县政协办公室供职。3月20日,办公室领导安排我到柏林禅寺去写个材料,说台湾来的本慧老法师回乡探亲弘法。领了任务,我匆匆赶到柏林禅寺。上午10时,本慧法师乘坐的汽车缓缓停到山门前,当身着灰色僧衣的老人双手合十走出车门时,寺内外锣鼓喧天,鸣炮舞狮。拜祖大典、拜塔法会等活动在净慧法师的主持下有序地进行。仪式结束后,本慧法师在普光明殿前植下一株柏树,他动情地说:“望见寺内古塔倍感亲切,使我忆起了少年时代。家乡人面孔生,心里热,为我这个对家乡毫无贡献的游子举行了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我实感有愧,我还要常回来,为两岸文化交流尽一份力。”老人当场发愿为柏林寺创作国画和书法作品各二十幅,以表一个游子的心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本慧法师。

从这以后,本慧法师就暂住到柏林禅寺。写有“法雨清心诵佛名,春风入座来嘉宾”对联的问禅寮里,放一张大桌子,就是本慧法师创作的画案。一个月的时间里,本慧法师早来晚归,每天在寺里伏案挥毫,晨钟暮鼓,乐此不疲。
一个台湾来的僧人受到如此礼遇,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坊间众说纷纭。我也急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机会来了,一天,县工商联的高扬先生打算去看望他,就喊上对门办公的我:“小赵,我想到西卜庄看看本慧老和尚,我们可是亲戚,你去不去?”我早想为本慧老和尚搞个专访,便高兴地推上自行车随高先生出了机关门。

那是4月10日,风清气爽,绿柳佛面,路旁不时闪过一两株花开正盛的桃树、梨树。我们一老一少骑自行车出了县城,沿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一路西行,有春风相伴,不时便来到一所农家院里。本慧法师头戴一顶浅灰色毛线帽,清癯的面庞上架着一副金丝镜。深色外罩套着浅灰色线坎肩,脚下是特点鲜明的布质僧鞋,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超凡脱俗。这天,他刚从柏林禅寺作画归来。老人精神矍铄,活泼风趣,身板硬朗,一派仙风道骨,叫人难以置信是位85岁高龄的老人。聊天中我们得知,在西卜庄村,有先生91岁的结发夫人和花甲之年的儿子;在台湾,也有他的太太和儿女。这次回乡探亲,他从台湾带回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寻根”。谈到回家的感受,老人感慨万千:“家乡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昔日的荒凉境况已经荡然无存!在台湾时,我原本做好了像当年那样坐毛驴车回家的思想准备,看来完全是多虑了。我离家出走时,儿子志恒才3个月,如今都是62岁的人了,突然看到结发妻子和儿子,我止不住落泪了,有谁能体味这少小离家,白首相聚的滋味呢!”

(我与本慧法师在西卜庄村)
本慧法师随身带回来的几本台湾省立美术馆出版的《入迂上人书画展》,分送给孙辈们,以为家传之宝。我从这本精美的画册中,发现了“入迂上人年谱”,对本慧法师的经历有了大致一些了解。本慧法师号入迂,又号行简、紫筠,俗名任博悟,1915年出生于北平。6岁时,父亲任赵县县知事,举家游宦到赵县,定居于城西西卜庄村。他幼年入塾启蒙,受儒家传统教育,饱读四书五经,旁及诸子百家,尤长于诗文、书画。18岁进入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就读,课余则从萧谦中先生学山水,从齐白石前辈学篆刻,其书法承自家学,四体兼擅,楷从魏碑、欧、褚入手,又深研大、小篆、金石碑版、章草等,功力深稳,晚年行草的成就尤为突出,深蕴着雄奇遒劲、飘逸清隽之神韵。先生性行淡泊,56岁时出家吉祥寺,至此,舍弃一切俗物,息影山林,潜心书画。老人说,这么多年来,他当过《中央日报》的记者,任过主管教育的官员,在辅仁、中兴等大学的做过教授,但贯穿生活始终的是自己钟爱的书画艺术。在台北及美、韩、加拿大等国举办过个人画展,在台湾省立美术馆等出版过四部画集和一部诗集。他的作品曾赠送过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等5国首脑。柏林禅寺的明海方丈曾在文章里介绍本慧法师,“他对书法与绘画之道孜孜以求,苦心孤诣,人生的风雨沧桑化作翰墨丹青静静地点洒在宣纸上,成为一幅幅精美的艺术作品。”
本慧法师出家之前,曾在台北开设“守中斋”,教授诗文书画。他教导学生最重要的理念,是“师古、参造化、拟己意”,以及“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出师意于法度之中”,并严格地要求学生朝这个理想努力。可见这理念本是本慧法师长期在艺术之河中跋涉所悟出的“道”。

读李叔同的《禅灯梦影》时,很赞赏这位后来的弘一大师——在世时,他流光溢彩,为翩翩佳公子;一朝出世,洗尽铅华,即与红尘永诀。便觉得本慧法师的一生经历颇似弘一大师。本慧法师听我讲弘一法师,淡淡一笑说,“我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在闽南惠安结识弘一大师,后来就皈依大师座下。弘一大师一见我就很欢喜,他摸摸我的头说:嗯,你还有点来历。你以后会出家,你的名字就是个出家人的名字。博悟嘛。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心想:不可能,我怎么会出家呢!”关于两位风华绝代的法师,台湾美术评论家于还素在他的《入迂上人的艺术》里有过比较与评论:“入迂上人,出身北大文学系,是历代高僧中绝无仅有的,在近代艺术家中,只有弘一大师可以约略之仿佛。而弘一大师所处的环境,又是何其单纯。”
于先生将两位大德高僧相提并论,并对本慧法师的艺术成就给予高度评价。这种评价是中肯和客观的。从西卜庄村回来后,我连夜写出了访台湾著名书画家释本慧的专访稿《丘壑置胸中,烟云生笔底》,不久便刊发在《人民政协报》等媒体上,那时,本慧法师已经到了海峡对岸的台湾,不知先生看到没有?
第三次见到本慧法师时,已经是次年秋天了。这次本慧法师一行13人来石家庄参加海峡两岸首届佛教书画展。据说,本次画展乃是柏林禅寺住持净慧感念本慧法师为柏林禅寺捐献50余幅书画作品,特为他举办的。本慧法师捐赠的作品被悉数展出。从他的作品中,我们能够感悟到佛教与中国书画艺术的渊源,体味书画藉佛法得以升华,佛法借书画广为弘扬的妙境。他为柏林禅寺所作的20余幅画作,既有文人画的笔墨情趣,又深悟佛门画的禅机玄理。他的山水气韵高古,设色明镜炫丽。几条花卉小品亦别有情致,画梅老干横斜,铁骨铮铮,暗香涌动,飘然不群;写墨荷花则亭亭玉立,洁身不染,淡雅含蓄,意境悠远。
记得那天,本慧法师还对我国的文学和书画做了一番高论,他说:“没有任何国家把本国的文字作为艺术去欣赏,中国文字是个例外。汉字的艺术魅力是任何拼音文字所难以达到的,它能在一个四方空间限制中发挥出最大的艺术活力。相反,画比字要容易得多,画可以多一笔,少一笔,或浓一点,或淡一点,书法却不能,必须在规范中求变化,这就需要书家的匠心运筹。文学则是艺术的根基,具备良好的文学修养,书画作品才能脱尽俗气,提高品位。”这番话如今读来仍有醍醐灌顶之感。
本慧法师已去世十多年了,但他的书画作品还在影响着海内外热爱书画的学子。在这篇小文的题目里我称先生为画僧,其实画僧只是先生的一个侧影,而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他。本慧法师是位僧人,是佛教的布道者。他更是位优秀的艺术大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传道者。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