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梦：夜里，我一直在走

 

  ——与父亲对话

 

 

“夜里，我一直在走。”夏天的一个平和的傍晚，我去看父亲，父亲跟我说。

“您能走吗？您怎么在夜里走？”我不由得问。

“我一直在走，走得很快。”父亲的眼睛向前看着，脸上有一种极认真的神情。

“您怎么夜里就能走了？”我继续问，问完了才陡生出了不解的疑问。

“我是梦见自己在走，走得很轻，走得很快。我这不是黄梁一梦嘛！”父亲原来是在说他做的一个梦，他在梦中走。

“爸，您的腿还能恢复的。”听完父亲的话，明白了他说的意思，我的眼泪就要迸落下来，我赶紧低下了头。

“爸，我给您按摩按摩吧。”我按摩起父亲只剩下了骨骼的腿，我用拇指去按足三里穴位，但是瘦削、萎缩的皮肤已经看不到任何的起伏。

 

父亲不能走路有一个月了。上个月打完了化疗药力比泰，父亲还能举着药瓶自己上厕所。后来又打了抗骨转移的博宁，这种药引起了痛疼和发烧，服用了止疼药羟考铜，塞了退烧的吲哚美辛，就回到了家里。

回家以后的第二天，父亲出现了尿潴留，我们去医院插了导管，回来以后，父亲就躺在床上，说他腰疼、腿无力，不能下地走路了。

 

不能下地走路了，生活就开始不能自理了。

父亲每天躺在床上，母亲帮他拿药、端饭、按时放出导尿袋里的小便。

不能走路了，父亲说话也更少了，总是眼睛茫然地向前看着，不然就是眯着眼睛半睡半醒。

别人为自己做事，不仅是失去了能力，并且总不是那么如意、方便。母亲拿错了药的时

候，父亲会不高兴地说：“你怎么给我拿这一种呢？”母亲做得饭淡了、油腻了，父亲会摆摆手生气地说：“我不想吃。”

我总是每天下班后就赶去父母家看父亲。有一天，我和妹妹把父亲扶到了椅子上，我用儿子小时候理发用的小电动理发器为他理发，理着理着他就说坐不住了，要上床躺下。我草草地帮他理完了后面长一些的头发，那些头发也像生病一样，灰白、零乱、憔悴，一撮撮地掉在披布上。

人在老去的时候，又是一个婴儿。

 

“爸，您得多吃饭，吃点菜，只要对身体好。”我劝父亲。

“你们都不知道，俺难受，吃不下去。”父亲无奈地说。

“你爸现在就90斤了。”母亲在旁边说。

我看着拖在一边的尿管、痰盂里的血痰，搜肠刮肚地想着办法。

“爸，明天你还是开始吃中药吧。”我提议说。

“我吃了这么多药，还要吃药？我不吃！”父亲不肯再吃中药。

“您吃的这些药都是止疼的、化痰的、降血压的、通便的……吃中药能治疗你的病、调理您的身体。”我想跟爸说他现在吃的药，都没有治疗癌症的呢，但是没有直接说出来。

“我跟你说，我不想活多长时间！”父亲狠狠地说。疾病已经彻底地摧垮了父亲，打倒了他的意志，粉碎了他的希望。在继续忍受痛苦活下去和解脱之间，他愿意早一些解脱了。

 

第二天，我在办公里依然想着父亲的话。我用很大的字号为父亲打了一封信：

 

爸，您从生病以来，受了很多苦，我们都很心疼您。

我们想种种办法治疗您的病，您也一直表现得很好，吃各种药，来控制病情。

 

衰老、生病是每个人都免不了的事情。

既然生了病，最好的办法就是进行最好的调养、治疗，什么办法好，我们就用什么办法。

 

有些病痛，我们不能代替您。您就多想想，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想最好的办法帮助您，为您治疗。

 

您也多想想这些事情：

1，您现在没有任何顾虑，孩子们都有工作，生活安定，我和我妈也有退休金。

2，我妈现在身体还好，每天都能跟您说话。而没有了您，她会很孤独。

3，我们都很爱您。每天回家都能看到您，我们心里就很高兴，就是我们的幸福。

4，您现在吃饭很好，疼痛也能控制，如果每天能看看报，再起来坐坐，或者下床活动活动，身体一定还会恢复得更好一些。您的身体功能一直都是挺好的，气血的各种指标差不多都正常，就是虚弱一些，需要调养。 

这样想想，您就会心情愉快，而心情好，也很重要，也能对抗疾病。

   

我要让父亲知道我们的爱，让他不要只想自己，要为这个家庭而坚持下去。这样，他才会感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这以后父亲吃饭多一些、脾气也好了。

所以这一天，他跟我说：“夜里，我一直在走呢！”

 

看着父亲的逐渐的变化，有时候我很想知道：

当一个人突然知道身患绝症的时候，并且是晚期，他会想些什么？

当他小便失禁，不得不插上一根导尿管时，他会想些什么？

当他再也不能走路以后，他会想些什么？

当他要靠别人喂饭、穿衣，甚至便后都不能自己提上裤子，他会想些什么？

当他就要离开生命的世界，离开眼前的亲人，谁都不能代替他的痛苦、孤独、恐惧、绝望、无助、不甘不舍……他在想些什么？

父亲虽然80岁了，但他一定在这些来临的时候，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心理，想过些什么，只是他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说出来给谁听，他甚至不能完全说出它们来。

他自己一一地承受了，留在了内心里，又带走了……

 

每个人，都不只是他自己。

但每个人，又总是他自己！

 

“爸，我多么想您能在夜里走呢，即便是一个梦！

“我也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你在开心地笑呢，因为好久你都没有开心地笑了。

“从你生病以来，您逐渐地失去了笑声，失去了行走，您还会失去梦……

“一棵大树根的腐烂影响着枝叶，它们被牵扯着、摇动着、心疼着……直到听到一声最后的呻吟、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断裂。他们永远地丧失了与遥远过去的一段血肉连接。

“爸，我想尽了办法，求遍了人，也没能拯救您。我太无能了，我也被摧毁了、打败了！

“爸，有一天，我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梦到我们一起向前走着，我找不到你了，你落在后面了，我焦虑地回头寻找，看到身后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更让我感到深刻和残酷的是，我每天去看您，陪着您说话，似乎看着您，您就不会离去；但看着您一天天衰老、病痛、枯萎下去，我却像在看着您走向绝望……！

有时候，我真想能有天堂，有天堂就好了，让那些不得不分离的亲人有一个相见的地方。

 

“爸，您的梦让我迸泪，但我真的看到您的夜里走呢，走得很轻，走得很快……跟您生病前一样。有一天，我还看到了您开心地笑，好久您都没有这样笑了。

爸，只有梦是可以穿越空间、改变时间的，它们能够让我永远看到没有病苦的您，慈爱的、坚强的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