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烛老人

深秋时，陪母亲回老家看望姥娘。姥娘92岁了，小脚，枯瘦的身材，脸上的眉目已经不很清晰了，只是牙还好，头脑还清楚。

我们走的时候，夜色已经黑暗，她披上衣服，站在大门口，眯着眼睛，看我们走远。母亲知道也许这是她与老母亲最后一面，边走边擦眼睛，而姥娘只是望着我们，目光茫然，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小舅盖起了新屋以后，她住在没有拆掉的两间旧屋里，天气和暖的时候，自己走出来见见太阳。树叶落了，冬天来了，她每天便只坐在土坑上，等小舅母做好饭，吃上一碗，然后躺进乡村的黑暗中。

回去的那天，我竟然没有问一问她想吃什么，还需要些什么，还有些什么话想说？

一场大雪之后，姥娘病了。早晨，我踩着雪后的泥浆给老家里寄了两千块钱。这是母亲要我寄的钱，她能做的就是给老母亲寄钱，今年以来她不断地往老家里寄钱。

天气极为寒冷，我往老家里打电话，铃声空响着，没有人接。我突然心悚，此后我在这边大概再也听不到姥娘的声音了。从前只要是小舅、小舅母下地干活了，都是她接电话，她一下子就能听出我的声音，她会说她挺好的，然后再问：“你爸爸你妈都好吧？”

我有一次回去，躺在姥娘的土炕上，她跟我说：“家里没有人，我就接电话。有时候你小舅打电话，我也偷着听。”姥娘孩子气地撇撇嘴。

“我买个电暖气捎回去吧，屋里太冷了。”我对小舅说。

“不用，你怎么捎回来？冷了就生个炉子。”小舅舅说话总是很冲。

雪融化以后，天气又开始转暖。

一天凌晨，电话聚然响起，孩子的爸爸起来，我听到他在急问和最后沉默下来。

我惊醍过来，心还扑跳着，也不敢询问，听他过来说是住在他老家里的老太太去世了。

老太太同公公住在一起，但不算是婆婆。婆婆前几年生病去世了，剩下了公公一个人。老太太是村子里一位儿子不肯赡养的人，就住到了家里，跟公公搭伙，做饭也做伴。老太太很干净，很过日子，让公公重新有了一个家。他们没有结婚。生命只有一些简单的需要了，任何繁琐的形式都不重要。

这几年春节，我都是给公公买衣服的时候，也给老太太买一双暖和的棉鞋，或者一件好看的棉衣。老太太捎回来一双双手绣的鞋垫，她没有问我的脚大小，那鞋垫垫起来却都很合适。

老太太有心脏病，住过几次院，但这一次犯病是在夜里，没有来得及去医院。

冬天里，有很多老人去世的消息。人老了，站在寒风里，竭力地向前走，却半天迈不动步，像是身上没有了动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记得乡村里没有电的年代，点上油灯或者蜡烛，都要用手护着，轻轻的一阵风，那灯火都左摇右晃，要熄灭的样子。

在寒冷、缺少阳光的冬天，上了年岁的老人，都像那护不住的灯火呢，生命微弱地摇晃摇晃着，一场病袭来，就可能熄灭……

年青的时候，每想到这样的事情，眼泪就会涌流不住。现在坐在暖气充足的屋子里想这些，感情似乎有些麻木，也许是由于明白，我无力阻止那衰老的逼近，也扶不住所有风中的那些老人……

我甚至都不知道刚刚去世的老太太的名字，她叫秀莲，或者是春芳……一个土气却曾经寄托过美好人生期望的名字。她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有三个儿子都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夭折了，一个溺水死去，两个生病死去。她的丈夫也先她而去了。这是一个模样清秀，温和、干净、勤俭，命运却如此不幸的老人。

姥娘还好吧？我在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