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母亲都上了年纪。

父亲今年正月二十二日过七十七岁生日。

我在一家叫原粮粗菜的饭馆订了房间，但是回家以后有人提议，说是在家里过生日更温暖、安宁一些，便退掉了外订的房间。春节前有一次在外面吃饭，弟弟要的鱼是辣的，父母亲都不能吃，要的牛羊肉，父亲也不吃，他生病以来一直不吃牛羊肉。两位老人就一直坐在那里听我们说话，看我们吃饭。

而随着衰老，父母亲想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他们的口味差了，胃的消化功能减弱了，就是有适合的饭菜，也只能吃一点就放下了。

生日的蜡烛亮起来以后，人生也像是被一一地点亮了。七十多年的人生，又刚刚长过一场大病，父亲有很多的话要说。他说七十多年了，他经历了很多，体会最深的就是，人的一生，有好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在不好的时候，一定不要灰心丧气，在好的时候，也不要太得意。要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不要看不起他们。

“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父亲背起了零碎的古文，他说自己是很受这些传统思想影响的。

“善待别人，但是别人欺负我也不行。”父亲又说起了文革中的经历，它们是父亲最波谰壮阔的一段人生，像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他们此后的人生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们安静地听着父亲讲的这些经历、体会，却像是自己早已经都明白了。

父亲从年青时就喜欢喝酒，妹妹拿出一瓶五粮液，打开斟上，我们举杯祝福父亲生日快乐，祝福父母亲健康长寿。父亲母亲的眼里有幸福溢满了。

我们很快又谈起了工作上的事情、社会上的新闻，甚至不时地争论起来。

父母亲很多年没有工作了，他们也很少外出，只是安静地听着年青人的高谈阔论。越来越多的时间，都是父母亲安静地听着我们说话，衰老让他们失去了吃饭的兴趣，也让他们失去了话语的功能和权利。

生病以后，父亲习惯早早地吃完饭以后，就去客厅里一个人看电视。他看的电视节目一般是《台湾新闻》、《亮剑》、《激情燃烧的岁月》等等。父亲不看电视的时候，又在独自想些什么？母亲喜欢陪我们坐着，偶尔插一两句话，直到我们收起碗筷，要各自离去了，她才站起来，一直跟出门来，看我们一个个远去。

我能够记起的最年青的母亲，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她都在图书馆忙碌着，学生老师都在借书，她没有时间回家照顾我们，我们只能自己去玩，或者也找一本书看。能够记起的最年青的父亲，是一个有一次领着我去医院打针的男人，父亲认识那个医生，趁他们说话的时候，不想打针的我，自己跑回了家。还能够记起的父亲，是一个星期天回到家里总是同一些朋友一起喝酒的男人，他们像我们今天一样高谈阔论。

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我星期天陪他去学英语。有一次，我看到路边坐着一位衰老的老妇人，她伸手乞求我可怜可怜她。我突然想到了我有一天也可能像她一样，就停下来，掏钱给她。儿子在前面大声地警告我：“她是骗人的。”我还是给了她两块钱，让她去买几个烧饼吃，并且一直走出了很远很远，心里都很难过。

我的父亲母亲每月领着能够维持基本生活的退休金，没有衣食之忧。但他们一定也需要着什么。他们还有着自己的习惯、喜好和余生，而这些，我们也许并不了解。父亲还喜欢说他的经历，他的一些生活能力，但那些过去的事情，我们一般都不很喜欢听。

“文革的时候，我肝不好，都硬化了。那时候没有条件住院。我就自己看医书，开中药吃。这次长病，除了中药，我一直吃牛蹄筋、海带……”

弟弟的女朋友做医疗工作，她像一个好动的孩子，摸着父亲的头发说：“哟，你的头发真的变黑了呢，看来吃牛蹄筋真管用。”

父亲就禁不住笑了，像是年轻了起来。

我记下了很多父母亲衰老的景象，他们一天天地失去了生命的光彩、生活的能力，在时光面前，没有办法。

并且每个人都会这样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