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君往事
(2009-02-03 13:4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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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似水年华 |
鲁君和我同岁而生日稍大,现在却已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了。
初识鲁君是在“战场”上。我们十来岁时,我村男孩队伍和鲁村男孩队伍干过一仗。这种“仗”半是游戏半当真。说游戏,是因双方并无恩怨,打仗时只觉刺激好玩;说当真,是因双方都想从气势上压倒对方,以长自己村子的威风。我村与鲁村中间隔着彭村,记得当时是鲁村队伍“远征”到彭村,彭村与我村之间的大湾(冬季干涸的水塘),便是“战场”了。双方的武器是土坷垃。一开始双方隔湾投掷,犹如大军冲锋前的炮击。我与本村“兵士”们隐蔽在村后的猪圈后面正往对面“飞镖”,突见对方阵中跃出一秃头和尚,那时觉得此人高大魁梧。虽然我们镖飞如雨,此和尚却全然不顾,任土坷垃在身上迸碎、从耳边飞过,勇往直前,冲了过来,鲁村士兵呀呀呐喊着紧随其后。我们都慌了,四散而逃,兵败如山倒。
公元1973年,鲁村军队克阎庄军队于彭村。
那和尚便是鲁君。他的小学和初中都在彭村上的,我和他真正相遇相识并开始相交,是在上高一的时候。一入学,他便被班主任指定为团支书。他这团支书,与我上初中时的班干不同,他常在上自习时到讲台上演讲,往往班长和纪律委员也随后上台演讲,内容是互相影射攻击。后来发展团员,我是主要发展对象之一,他负责找我个别谈话,入团后我任支部宣传委员,我们的交往就多起来了。
大约一年后,他突然告诉我,他要辍学去做工了。县机械厂招临时工,他父亲替他弄到一个名额。我们都感到惜别,互约以后多通信、多交往。虽未结拜,意思也差不多。他指着一位杂技家庭出身的同学说:他也是我们的兄弟,他家里很穷,我们要多帮助他。
他在工厂期间我去厂里看过他。厂里的图书室有新进的外国名著,他把自己借来的也转借给我看。他决心业余时间学习写作,决心要学巴尔扎克。
又不久,他又告诉我,他要去参军了。后来从内蒙给我寄来信和照片。信里首先谈了他第一次见到山时的兴奋,说是到达驻地当天就去爬了一个小山丘。照片上,他和另几个穿军装的同伴摆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姿势,他手指前方,有些威风,也有几分不自然。
又不久,他告诉我他要报考军校,因为表现好,领导给了他报考的机会。那时不上军校,普通士兵已很难晋升了。
但他文化基础不够,上军校的梦破灭了。随后他自做主张,提前让自己复员回了乡,不知算不算开小差。这时政策已允许做生意,他先是种卖甜秫秸,不赚,又改卖菜。听母亲说,在集上遇到他卖菜,他总要给我母亲白送一点,以后母亲赶集就躲着他了。种菜不知赚了没有,后来他又改弦更张,在田野上一个距阎庄、彭村、鲁村等距离的十字路口盖起几间砖房,买了车床及电焊工具,利用过去所学技术,干起新的生意。随后又有附近村子的人在那路口盖起房子,有开商店的,有开饭馆的,有理发的。那年我回乡,突然发现这里神话般地立起座座砖房,于是耳边响起春天的旋律,心想这都因鲁君那时在这路口画了一个圈。
他回乡以后,我们的交往反而少了。他不在家时,虽然我已考上高校,但每次回家过年,仍一如既往去他家给他父母拜年。他刚回来那年我去时发现他有些冷淡,没有像过去那样给我摆酒,后来也没到我家回拜。我有些纳闷,又有些遗憾,有些不是滋味。
我到天津读研究生,毕业后留津任教,暑假回乡探亲时,有几次趁夜晚乘凉,去他的作坊兼门市聊过天。电灯照着屋前空地,几个飞蛾在灯旁盘旋。那时我刚进城市不久,有些怀恋乡村生活,望着房前屋后浓密的青纱帐,对他的居住环境表示羡慕。我们仰望夏夜的满天星斗谈天说地。他对旁听的人说,为和我对话他需要集中全部精神,常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在村后乘凉的父老们得知我是去找鲁君聊天,有些奇怪,说:你们怎么是同学?
其实鲁君对我颇有些不以为然,认为我不懂社会,并说学文学的不懂社会,就不会有什么成就。
鲁君嗜酒。有次我暑假回乡时,他在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后回访过我家一次。身上的衣服布满电焊火花造成的窟窿眼,油乎乎的手怎么也洗不净。他喝得多了,眼睛眯缝着,样子酷似当时正在播出的电视剧《水浒传》中李雪健扮演的题反诗时的宋江。好像他对我的学问还是有些不信任。鲁君有一个不知怎么得来的看法,认为五十年代的教育水平比现在高。记得当时他面对在场作陪的我的父亲和弟弟,问我:“你现在的学问比大爷怎么样?”父亲是当地的高中语文老师,许多农民和乡镇干部是他的学生,他们认为他学问很深。我对鲁君回答:“这么对你说吧,我父亲是合格的大专生,弟弟是合格的本科生,我是合格的研究生。”那时我还没去读博士。
听说鲁君在做生意时和镇上人打过一架,鲁智深似的体型与力气使他不把那几条好汉赖汉放在眼里,但对方是地头蛇,当时吃了亏,事后报复,开着拖拉机远征,凭人多势众,把他打了。
我与鲁君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06年。那年暑假我回乡时他去我家,看到我刚出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论》,随手拿了一本。我要给他题字签名,他说;“不用了”。
前年他给我来过一次电话,不料不久就听说他去世了。从发现癌症到去世仅一个多月!
安息吧鲁君,尽管我们后来有些隔膜或疏远,但少年时建立起的友谊是不能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