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淞江的“其一”、“其二”

吴淞江的“其一”、“其二”
庄关通
治学,我以“勤奋、博学、多思、创新”自律,我相信“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至今仍在为自己做这件好事。智能须点点滴滴蓄养,急不得。求知,可能停顿在心猿意马、浅尝辄止;发声,有时尴尬于但知其一、不知其二。
2006年后,我为了弄明白“垂虹”这座长桥,几年里曾读过很多古籍和新书,作过实地观察和采访,思考过一些问题,撰写过不少文章。在这一过程中,我连带认识吴淞江。
近几年,我在网上阅读一些文章,发觉有些说法对描述对象还缺乏全面了解,所以想聊聊吴淞江的“其一”、“其二”。
松江与吴江
上海有个松江区,苏州有个吴江区。松江区,原叫松江县,辛亥革命后1914年设置,属江苏省,1958年划入上海市。吴江区,原叫吴江县。
上面说的“松江”、“吴江”都是地名。这两个地名,都来自水名,而且是同一条“江”——吴淞江。
吴淞江是太湖泄水道中最浩大的一条。姑苏“西南之泽尤大,谓之太湖,纳数郡之水。湖东一派,导入于海,谓之松江”。(范仲淹语) “三吴之水,潴为太湖,太湖之水,溢为松江以入海。”(苏轼语)
吴淞江有6个称呼。书写起来,除了“吴淞江”之外,就是:“松江”,“吴江”,“松陵江”(或“松陵”),“笠泽江”(或“笠泽”),“吴松江”(或“吴松”)。
为什么叫“吴江”?因为在吴地、吴郡。为什么叫“松陵江”(或“松陵”)?因为它的源头在唐代就置“镇”的“松陵”。为什么叫“笠泽江”(或“笠泽”)?因为它的水来自“笠泽”(太湖的别名)。
较难理解的是为什么叫“松江”。唐·陆广微《吴地记》在记“松江”时说:“咸仲云:‘松,容也。容裔之貌。’”此说有道理。《说文》:“松,或从容。” “松”字的另一种写法是“木”字上面加个“容”。“容容”、“容与”、“容裔”,都可形容水面宽广而起伏奔流的状态,吴地这条大江称“松江”,没错。
《广韵》(宋代修成的韵书)里收了“淞”字。这个“淞”是专门为“吴松”这条江创造的。“松”加“三点水”,一目了然是水名。在所有权威的汉语字典、辞典中,“淞”只有一个解释:名词,指吴淞江。《广韵》说:“淞,水名,在吴。”
【“水淞”、“雾淞”里的“淞”该从“两点水”,与“冻”、“凝”有关。】
《嘉庆松江府志》记载:元代至元十五年(1278年)“改华亭府为松江府,仍置华亭县”。当时松江府所管辖的,是如今上海地带吴淞江以南的大片地区。由于“吴松附其北”,才称“松江府”。设置松江府后,人们就逐渐不再以“松江”来称呼这条水道,也逐渐不叫它“吴江”、“松陵江”、“笠泽江”、“吴松江”了,而写专用名词“吴淞江”。
至于“苏州河”这个1843年后外国商人叫响的名字,严格意义上说,仅指吴淞江东端“新泾”港至外白渡桥的一段,在吴淞江全长125公里中只占16公里多,然而它对上海开埠之后的工商业发展来说,非常重要。
长桥湖与瓜泾口
太湖水从哪儿起步往东海跑?我手上的1999年版《辞海》在注释“吴淞江”时称“源出太湖瓜泾口”。如此注释,只述今,未及古。
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付梓的《百城烟水》中,在记“江南”时说:“江南,为长桥湖东南岸。桥接城东门,自西北向东南,桥下水即古之吴淞江头、太湖尾。”
这个解释很切实。后梁乾化元年(911年),吴越王钱鏐部署在吴淞江源头筑吴江县城,吴淞江将县城分隔为南北两区。北宋庆历八年(1048年),在吴淞江上建造木结构的“利往桥”【即“垂虹桥”,俗称“长桥”,元代泰定二年(1325年)易木为石,重建长桥。】 方志记载:木结构长桥曾出现过八十五洞、九十九洞,以石易木后,有六十二洞,古诗有“垂虹桥下水连天”句。明代弘治、嘉靖的吴江县志里有一幅《县郭旧图》,所画长桥的桥面上写着“左江右湖”,就是说:从县城东门出来,踏上长桥朝前走,则左面(东而偏北)是吴淞江,右面(西而偏南)是太湖。桥面如此长,水域如此宽,称其“长桥湖”恰到好处。这“长桥湖”就是古代的吴淞江源头。
几百年沧桑之变,造成吴淞江源头逐步失去原先的功能,其原因相当复杂。为了交通便利、民生改善,要造桥、筑路,要垦种、捕捞。但是,造长桥,修石堤,吴淞江上游立簖设网捕鱼,围滩筑堤造田,都导致吴淞江流速缓慢,长桥左右淤塞越来越严重,“长桥湖”水域越来越紧缩,太湖水不得不另觅泄水道。尽管直到明代万历年间,治水能臣林应训非常关注吴淞江的古代源头,主张疏浚吴家港至长桥、至庞山湖口,但事后几百年的状况表明,源头无法挽回。因此,二十世纪所见到的吴淞江源头早就北移到瓜泾口。接纳太湖水的瓜泾港与“长桥湖”相距8市里多。到我儿时,虽则松陵人依然叫长桥下的水域为“长桥湖”,但那儿已完全失去“垂虹桥下水连天”的气魄。
吴淞江与黄浦江
上海的母亲河是哪一条?就网上看,不同的答案主要是两种:有认定是黄浦江,有认定是吴淞江。
我以为,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复杂。我从两个角度认定吴淞江是上海的母亲河:
第一,分析三个名词,就可明白上海的母亲河只能是吴淞江。
一是“沪渎”。上海简称为“沪”,严格说,“沪”来自“沪渎”。
唐《吴地记》两处提到“沪渎”。一处是记东晋隆安二年(398年),将军袁山松在沪渎江滨筑“城”(“沪渎垒”),抵御农民起义领袖孙恩的部队(最终袁山松在401年的交战中死去)。另一处记“通元寺”,说:“晋建兴二年,郡东南二百六十里有沪渎,渔人夜见海上光明,照水彻天。明日,睹二石神像浮水上。”与此关联的是,梁简文帝萧纲撰的《浮海石像铭》中也出现“沪渎”:“晋建兴元年癸酉之岁,吴郡娄县界松江之下,号曰沪渎。此处有居人,以渔为业。”
“沪渎”该在当年吴淞江贴近大海的陆上。按松江南岸十八条大浦的排序,“沪渎浦”应该在“上海浦”之西,仅隔一条“钉钩浦”。
“沪渎”那儿的百姓,就是上海先人!建兴元年是公元313年,建兴二年是314年,这样算起来,上海先民在一千七百年前就非常紧密地与吴淞江相关联。
二是“上海浦”。我在《吴郡志·水利上》见到“松江南岸,有大浦一十八条”,包括“芦子浦”、“沪渎浦”、 “钉钩浦”、“上海浦”、“烂泥浦”等等。这些“浦”都是纵向通吴淞江的主干支流。南宋咸淳三年(1267年)所设的上海镇就在“上海浦”西岸、吴淞江南岸。之后元代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所设上海县,县衙门就在上海镇。显然,750多年前,老上海的管理机构就非常紧密地与吴淞江相关联。
三是“吴淞口”。太湖泄水,靠吴淞江送往东海,主要入江处有所北移,但还在松陵镇。千百年中,上海一带的海岸线没有停止过东移,但人们不想改变历史的积淀——江水入海处始终称“吴淞口”——尽管泄水已主要靠黄浦江。
第二,明代夏原吉听取上海人士的建议,发动开凿范家浜,接通“黄浦”,最后形成“黄浦江”,顶替了吴淞江。从当时泄水、防洪看,解决了大问题。
黄埔代吴淞,可从明代永乐元年(1403年)算起。如果只认黄浦江是上海的母亲河,那么就掐掉了1403年之前一千多年的上海史,这不合情不合理。在西晋就劳作和生活在“沪渎”的上海先民没有母亲河?
“黄浦”原本并不直通吴淞江,它不在吴淞江南岸十八条大浦之中。黄浦江是半天然、半人工的新水道。有人将黄浦江定为上海的母亲河,同时说吴淞江是“外婆河”。此喻难以成立。
几百年来,黄浦江对上海、对长三角的发展,贡献极大。不过就水利而言,开通黄浦江还没有彻底解决太湖的泄水问题,也没有解决吴淞江下游的淤塞问题,无法完全避免水患。于是乎把人民利益置于首位的人民政府,从1958年开始,组织大量人力开掘了“太浦河”,让“太浦河”成为江浙沪抗洪、供水的骨干水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2022年5月16日,江苏省举行了吴淞江整治工程开工动员会,这项重大水利工程涉及江苏、上海两地, 环绕吴淞江的千年难题,将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时代中国人民来解决。
吴淞江鲈鱼与松江县鲈鱼
这条“松江鲈鱼”,最活跃时期在唐宋及唐宋以前,它味道最美,文化价值最高,牵涉到曹操、张翰、陆龟蒙、苏轼等等历史名人。古代文化人吟唱吴淞江鲈鱼者甚多,如“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正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张翰)
纯自然的“松江鲈鱼”,是洄游型鱼种,春季在近海产卵孵化,幼鱼沿吴淞江逆流而上,直至吴淞江上游,秋季的成鱼就是张翰所思的美味。
“松江鲈鱼”对吴淞江的水质和流速的要求极高,自东太湖的泄水道周边出现沧海桑田式的地形地貌变迁,“松江鲈鱼”失去了必需的生活条件,自然而然逐渐在吴淞江消失了。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王建革先生在他50万字的学术专著《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中,肯定“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历史上的那种珍味松江鲈鱼早在明代就消失了。”
王建革教授认为:到元代,真正的松江鲈鱼非常珍贵,且难以寻找。大部分所谓“松江鲈鱼”实际上是那种小型的、口味稍差的四鳃鲈。由于洄游路线的改变,出生于黄浦江冈身与低地交错的三泖地区。
文化传播和学术研究都要力求名正而言顺。松江县西部有古代就著名的“泖”水(“圆泖”、“大泖”、“长泖”),松江县有四鳃鲈,但它们不是吴淞江鲈鱼。不能把水名“松江鲈鱼”与地名“松江鲈鱼”混淆起来。
(2023年9月2日至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