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八十三回 第三节：半夜心疼

【原文】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袭人，点头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黛玉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是宝二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宝二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头，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端木持易见解】

魇（yn）这个字特别有意思，一个厌，一个鬼。我们不喜欢一个人，会说他是讨厌鬼。如果这个讨厌鬼一直缠着你不放，那是不是更加令人讨厌？你是不是连做梦都被吓的在梦里呻吟？梦魇，就是由此而来。梦中遇可怕的事而呻吟、惊叫，就叫梦魇。

现在美国讨厌我们，说我们是讨厌鬼。我们反过来讨厌美国，说他们是讨厌鬼。彼此互为梦魇。就像大观园里面，王夫人和赵姨娘，金桂和香菱，王熙凤和尤二姐，你看，都是互为梦魇，彼此讨厌。单位或者企业里也是如此，大家本来都是共事的，却由于时刻担心饭碗不保，评优被抢，奖金瓜分，于是彼此互相防备，互相倾轧，互相攻伐，互为梦魇。

鲁迅在《狂人日记》里说，“我怕得有理”。我想，黛玉在大观园里，也是怕的有理的。不单鲁迅和黛玉怕的有理，我想，如果大家也害怕，大约也是“怕得有理”的。

黛玉做了一个梦，梦里谁也帮不了她。宝玉差不多同一个时间，也做了梦，梦里也是谁都救不了他。我替他们觉得难过，因为我也曾经做过类似的梦，梦里也是谁都救不了自己。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有类似的情况？后来又有没有好些？“究竟怎么样了”？

你们的情况，我自然是不晓得的。我自己的那梦曾经做了有一段时间，总是“半夜里心疼起来”，心疼自己，可怜自己，可怜自己没有人心疼。谁会半夜里心疼我们呢？恐怕只有自己，而且是梦里的自己了。后来我也心疼过别人，也是半夜里心疼，白天是没有时间的，总是要糊口营生，只能是夜里心疼。就像黛玉和宝玉，他们也只能在半夜里，在梦里去心疼彼此。只是很快，我已经不会心疼人了，更不屑于在梦里心疼了。我学会了“打工”，“学会”了挣钱，“学会”了加班熬夜。熬夜的人，梦都短了，半夜以后才会睡觉，又怎么会在梦里，在半夜里思念或者心疼谁呢？我现在的心疼，大约只等于一个红包，一个礼物，一个电话，一篇文章，一封书信吧。虽然轻如鸿毛，却是从我灵魂的石头缝里拔骨抽筋挺出来的，总要比单纯的梦好一些，毕竟我的心疼都是白天里的，实实在在。

黛玉和宝玉的灵魂却被完全掩住了，他们还找不到缝隙，还无法拔骨抽筋的挺出来，还只能在黑夜里，在梦里呐喊，我想，他们大约还是太年轻吧。你们的情况怎么样呢？我依然不晓得。不过，就我的经验来看，人只要不死，再挣扎挣扎，总是有顶破石头，寻到缝隙和出路的那一天，只是有天亮的那一刻的。

至于袭人是不是真的关心黛玉，同事是不是真的关心彼此，朋友和亲人是不是真的关心你我，我觉得，大家都要放开的好。因为生命总是属于你自己，顽强的生长，活着就已是成绩，能够让自己再快乐一些就是成功，再略微做点让自己看得起的事情就已算是成就了。

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