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五十七回 第十五节：

【原文】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帐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了，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端木持易见解】

当票子，这个词很有意思，一方面可以说是当铺里抵押物的凭证，这很好理解；另一方面可以衍生做动词，把某个东西当做票子使用，就相当于我们现代对货币的定义：一切可以交易的东西，都可以称为货币。货币的唯一差别就是流动性不一样，从这个意义上，每一个东西，哪怕它是固定的，也可以是货币。现代有个词叫“证券化”，通过证券化以后，固定的东西也很方便流动，可以直接当“票子”使用了。比如股票、债券、仓单、商票等等，都是这样的东西。

既然一切可以交易的东西都是票子，都是钱，都是货币，那么，人自身能不能被当做货币、票子、钱呢？实际上是可以的。奴隶社会，人就是票子，票子就是人，这里的人是指被当做货物，拿来做交易的人。交易的背后，都是人之间的权利让渡，而这里的人是主人，具有权力的人。主人最高的权利，实际上都是对下等人的所有权、统治权。票，本意是鸟归在巢上，见证日出又日落的天象。意思是标明事物轨迹。票子呢？就是标明权利和义务，就是权力的证明书罢了。

只要存在统治和被统治的差别，一部分人就会拿另一部分人进行交易，那些被交易的人就被当做票子来使用。

比如元春被贾府拿来卖给宫里，黛玉、宝钗、宝琴、湘云、探春、迎春等等，她们都会被拿来卖了或者抵押了当票子的。就像衣服一样，被物化、票化、钱化。从这个角度来说，可真是“天下老鸹一般黑”。

“这个乖”，“这个奇货”，实际上都是可以指人。奇货可居，卖个好价钱。有些人卖一次就完了，有些人被卖来卖去，也许只有死了的，才算是解脱，但凡活着，总是要还债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朋友好同学，哪一个不是想从你这里把你给卖了当了弄点好处呢？“人也太会想钱了”，这句话真是带血带泪的话。

上至“侯门千金”，下至“家下之人”，谁都逃不了的，你看，黛玉、宝玉、湘云等，他们还不认识呢。实际上，他们早已经是抵押物了。既然都逃不了被当的命运，自然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谁能不伤呢？别说他们了，我们现代，自己不是把自己都典当给老板们了吗？合同不就是企业给你的当票吗？你自己不是已经把自己当票子使用了吗？再也没有比这更高级的手法了，自己把自己卖了当了，你看，有意思不？

荆轲刺秦，因为燕国太子对他“甚厚”，所谓“厚”，就是（1）尊奉荆轲为上卿，（2）住进上等的馆舍，（3）太子丹每天前去问候，（4）供给他丰盛的宴席，（5）备办奇珍异宝，（6）不时进献车马和美女任荆轲随心所欲，以便满足他的心意，（7）荆轲与太子丹同游东宫池，荆轲捡起瓦片投向池中乌龟，太子丹就送给他金，。（8）又一起乘千里马，荆轲说：“千里马肝美。”太子丹就杀马取肝给荆轲。（9）还有一次，太子丹与樊於期在华阳台举行酒宴，有美女鼓琴，荆轲说：“好手也！”太子丹就砍断美女的手，用玉盘呈给荆轲。诸如此类！然后荆轲就把命卖给他了！

聂政刺傀（gu），因为韩国的大夫严仲子对他“甚厚”，所谓“厚”，就是献巨金为其母庆寿，与他结为好友。然后聂政就把命卖给他了。

可见，荆轲和聂政，不过是卖命之徒罢了！

黛玉说：“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但不要任何好处，只为了正义，算你是好男儿，真爷们儿，真义气！但如果是为了好处、票子、银子，然后才卖命，那“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

你看，被别人卖已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自己卖自己，那在作者看来就更是一件好笑的不光彩的事情了！

很多人说想要钱，钱从哪里来？

你把一切都卖了，不就什么都有了吗？

只是，你能卖什么呢？什么又属于你呢？除了你自己，你又有什么呢？

即便你把自己卖了，又卖了个好价钱，那又有什么光彩的呢？

也不过是荆轲聂政之流罢了，真真可笑的很啊！

我们既不主张被人卖，也不主张自己卖自己，那么，又要怎么做到呢？

方法只有一个，过去是消灭君臣父子的人身的私有属性；现在是消灭生产资料归少数人的物的私有属性。你不属于皇帝、朝廷、家庭、父母，他们凭什么卖你呢？生产资料也属于你，你有吃有喝又是主人，又怎么会逼到自己卖自己的份上呢？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都做不到，不愿意做，那就这样吧，去卖吧，去换吧，去当吧，我不管您们了，去换票子吧！票子永远在老爷们手里，而且他们不停地刷刷的编印着，以有限的肉去换无限的票子，你又有多少肉可以换呢？“哪年勾了帐”，你能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