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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作品文学/原创情感 |
分类: 三分白 |
一想到被时间推开的事实,便窥见一个人无奈顺从却又试图逆转的、扭曲的姿态,好象坐在风驰电掣的快车上,所有的房屋,树木,山峰,道路,河流,飞走的鸟雀,吃草的牧羊,晃荡的马,孤坐的石磨,都在随着时间向前,只有我,在后退,渐渐地无望远离一切物事,萎缩成一把骨头,靠回忆温暖寒冷季节的积雪和冰。好在有春天。春天这个词,多少是值得人欢喜的,似幼时对一场电影的期盼,或者对一句承诺的自喜,结果如何,人自己是从来不问的。这便使时间生出许多对人类的轻蔑来。它成为万物之上的流水,流向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而毫无根据阻隔。
我对春天的喜悦,可能只局限于日历和谈话中的一点讯息。我总是从这又小又薄的讯息中,去获取诸多庞大繁复的意念。我对自己这种意念并不加以掩饰,而是更放肆着它无限壮大的行旅。我会感觉到一种膨胀的气息,一种将要飞或者飘的感觉,拘谨的阳光便撕开了它缩减的外衣,裙衫飘荡地张扬开去,天地一日比一日豁亮,大,好似亦要无限度地容纳我这种自以为是的膨胀。这便是春天的气息,带着些正在老去的优雅和自知,又不免嘻闹或生幻想,得遇爱情这种难得的东西,还有诸多身外物。春生万物,它亦在我的轻愁和沧桑里,生了假想和轻佻。
我承认春天从来不是最喜欢的季节,但这又是人力不可违的,喜欢不喜欢,它来自是要来的,它来,你受,两下里,即便起冲突,到底是安然模样。时间越过越年轻,活力,生万丈光芒,而你越来越滞重,老沉,苍凉,灰心。春天来临,它延伸到夏秋冬,延伸到更远的季节深处。而我从这个春天走出,便要延伸到坦荡的生命尽头,那无法预测和安顿的隐形之地。所有的延伸,均来自一种对消失的收受。多少有些不甘,时间这架快车,容不得你反驳踯踉,即便是你的口才多么好,思维多么敏捷,反应多么神速,耐心多么顽强,即便你如何努力地生活,在它面前,呐喊跟沉默的结局如同一辙。
春天是来了。我裹着冬衣,在风里蒙上眼睛。一些关于火和灾难的消息,在风中传递。春天一点一点地渗入到我深不可探的记忆里,温度缓慢上升,连同我膨胀的气息,都在风里摇摆不定。坐在公车上,看那个穿着臃肿的老人,拒绝搀扶后的独自攀爬,她幻想里的轻盈,亦不过昨日傍晚,还能跳一支舞,或者绣一枚花,鸟鸣的时候,她还惊艳地唱出一曲悠扬。但现在呢,她气喘吁吁地坐在座位上,缓慢地扭过她花白的头颅,眉目呆滞,神情恍惚,若这山河大地,四时次序从来无关她。我转脸朝外,背对这具枯竭的躯体,悲伤倾盆而降。过不了几个春天,我亦这样被时间推成佝偻的姿势,手和上身,挣扎做出向前的倾伏,而脚和下身,却被无情地拽到后面。
莫莫在院子里疯跑,一条犬对季节的感知的敏锐程度,或许要超过人的?人类又如何懂得畜类的心事?但莫莫奔跑的样子就像春天的样子,浩浩荡荡,不容拒绝,它所有的毛发都在空气里飘动,恍惚就要飞起来了,飞出院子,飞出门和墙,飞越世间万物,飞到时间之上。我也跟着它跑起来,那缓慢的跑动,使它更兴奋,一种陪伴和懂得的快乐,在它是无上的幸福。我亦幻想能飞,在这种缓慢的助跑的带动下,能有一次飞跃的假象。阳光铺下明亮,整张院子像一张闪光的时光飞毯。我们成为动态的物体。但很快就对这种无能为力的举动消失了兴趣,阳光使我们慵懒无力,一种从身体之中不断被拉出,抽掉,甚至割断的痛,渐渐地侵袭到我的肠胃里。而莫莫更是,颇觉是无聊的伏下了头。后来它却动了,头低着,眼睛盯着某一处,身体爬也似地缓慢朝前移动,似发生了什么值得它关注的事情。即便我走到它身后,它亦不理。于是,我也低头,看到它用鼻子嗅着的一只黑蜘蛛。夏洛特。我喊。
某一天,我肯定会坐在阳光里,或者炉火旁,换一种口吻,给人说起从前。那时,所有关于道路和爱情,花朵和欲望,这些年轻的字眼,都会消失,我的记忆布满蛛网,枯朽不堪。此刻,西山上渐起了雾,天却依然晴朗,春天正在缓慢地生发,河流解冻,动物苏醒,草木蠢动,万物都在归回到它的秩序中来。而我的幻想,正在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