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之美——读东坡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及其他
(2011-12-27 02:0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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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朝云生命之美文化 |
分类: 梦里云歌 |
残缺之美
——读东坡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及其他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黄庭坚在《跋东坡乐府》中说:东坡道人在黄州时作,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王之望说:东坡此词出《高唐》、《洛神》、《登徒》诸赋之右,以出三界人游戏三界中,故其笔力蕴藉,超脱如此。
东坡先生这首《卜算子》,好得连古人都难以言传。但是,这首词究竟写什么呢?
袁文《瓮牅闲评》中说:苏东坡谪黄州,邻家一女子甚贤,每夕只在窗下听东坡读书。后其家欲议亲,女子云“须得读书如东坡者乃可。”竟无所谐而死。故东坡作《卜算子》以记之。
龙辅《女红余志》说:惠州温氏女超超,年及笄,不肯字人。闻东坡至,喜曰:“我婿也。”日徘徊窗外,听公吟咏,觉则亟去。东坡知之,乃曰:“吾将呼王郎与子为姻。”东坡渡海归,超超已卒,葬于沙际。公因作《卜算子》,有“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
俞文豹《吹剑录》中却说:“缺月挂疏桐”,明小不见察;“漏断人初静”,群谤稍息也;“时见幽人独往来”,进退无处也;“飘渺孤鸿影”,悄然孤立也;“惊起却回头”,犹恐谗言也;“有恨无人省”,谁其知我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苟附也;“寂寞沙洲冷”,宁甘冷淡也。
《类编草堂诗余》鮦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
古人读古词尚且如此,我们读东坡,不妨就跟着感觉走——你感觉什么就是什么了,我想, 东坡先生是不会介意的。
我个人觉得,东坡此词,颇有镜头感,是可以拍成一小段电视片的,音乐配以古琴与二胡的对话式的合奏,轻柔、缠绵,如泣如诉……泣诉着一种残缺之美。
月亮是缺的,梧桐是疏的,漏已断,人已静,人幽,影孤……这种残缺之美,构成了这首词的整体美感基调。原词突出“幽静”,是没有声响的,在幽静朦胧的画面上,“时见”是因为“往来”——“人”从左边进入画面,在缺月之下,疏桐之间徘徊,继而从右边消失;不一会,又回来了,依然是在缺月之下疏桐之间徘徊,缥缈如幽灵,并且是孤单着的幽灵。
“惊起却回头”,如此幽静,被什么所惊扰呢?其实不是外界的惊扰,而是内心的幽怨飘忽的思绪:“有恨无人省”罢了——“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依然是一种残缺美。
梧桐引凤,叫做“有凤来仪”。但是,能引凤的必须是一株灵桐才是;而这样的疏桐,却让幽人“拣尽寒枝不肯栖”——如果说贺铸的“当年不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还带着一丝批评的话,这里的“不肯栖”却透着一种坚韧的倔强,这种倔强让人能够忍受“寂寞沙洲冷”!
前人对这首词的解读不外两种,一是写人,写追求爱情不可得的佳人;一是喻己,郁郁不得志。两种都有道理,我更倾向于前者。
苏东坡一生的仕途,曲折坎坷而离奇:不断地被贬谪,不断的被起用。王安石任宰相变法,新法中自然有不对的或者是不可施行的,苏东坡反对,王安石不是吃素的(论后人编排的“唐宋八大家”,他的排名更靠前),就一次次的贬谪苏东坡;后来司马光上任当宰相,废除王安石的新法,把有些好的也全部废除,苏东坡又反对——司马光更不是吃素的,他可是那个“司马光砸缸”的司马光啊!于是苏东坡又一次次被贬谪。而且,经常的,在被贬的途中接到起用的任命,或者在接到起用任命回京的途中再次接到贬谪的诏书——“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很合适他。一句话,苏东坡的仕途也是一种残缺之美——因为他经常流落基层,还因“乌台诗案”入狱四月,他比王安石司马光更著名:黄州的东坡文赤壁、杭州的苏堤春晓,惠州的小西湖……只是惠州人干脆说“一从东坡谪南海,天下无人小惠州”。应该说,苏东坡仕途“寂寞沙洲冷”的残缺,催生了他的诗文美和生命之美。
我之所以觉得苏东坡的这首《卜算子》是写人,是因为,苏东坡一生的婚姻爱情,同样是一种残缺美。
苏东坡不算大帅哥(脸过长,其妹曾诗讽云“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日未流到嘴边”),文采风流却是一等一的,也是一个情种,一生情爱系于“三王”。苏东坡初娶夫人王氏,王弗十六岁,知书识礼,善诗文,红袖添香,成为苏东坡的伴读良友。但是,王氏二十七岁便故去,苏东坡因此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让人柔肠寸断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冷。纵使相逢应不识,坐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后来,苏东坡续弦娶了前妻的堂妹王闰。但最为后人传唱的,则是他的侍妾王朝云。
苏东坡四十岁知钱塘时认识朝云,据说苏东坡那首脍炙人口的咏西湖的绝句就是写朝云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装淡抹总相宜。很美,但不见得真的是写给朝云的。若干年前,我到惠州小西湖,拜谒朝云墓,墓志铭曰: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东南。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尝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麤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篮是依,如汝宿心,惟佛止归。
如此算来,朝云初到苏东坡身边才十一岁,就一小女孩儿吧,不至于能让苏东坡那样称赞。但是,朝云的确是蕙质兰心,心较比干多一窍,十分的善解人意。有一次苏东坡退朝回家,抚着大肚子问:“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有侍女答道:“您腹中都是文章。”苏东坡不以为然。另一侍女说:“满腹都是见识。”苏东坡摇摇头,轮到朝云,她微笑道:“大学士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引为知己,格外怜爱。朝云追随苏东坡二十三年,无论是穷是达,一直在东坡身边。在贬谪黄州的清苦时光里,朝云对东坡更是尽心尽力,据说,闻名天下的“东坡肉”就是朝云所创。及至后来东坡被贬谪岭南,其时王闰已逝,众妾四散,唯有朝云伴随东坡到惠州。唐代诗人白居易一生有两位著名的小妾,一是“杨柳小蛮腰”的小蛮,一是“樱桃樊素口”的樊素。白居易年老时,樊素也离他而去,而年近花甲的苏东坡贬谪岭南,尚有朝云相伴,东坡有感于白诗“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便作《朝云诗》: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这首诗有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
东坡在岭南惠州,挂的是个闲职,没什么事,倒也悠哉。只是岭南的气候(瘴疠)不适于朝云,加上生子带来的亏损,朝云一病不起,终于宋绍圣三年七月仙逝,终年三十四岁,东坡将她葬于小西湖的孤山,铭联为: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又作《悼朝云》诗并序:
绍圣元年十一月,戏作《朝云诗》。三年七月五日,朝云病亡于惠州,葬之栖禅寺松林中东南,直大圣塔。予既铭其墓,且和前诗以自解。朝云始不识字,晚忽学书,粗有楷法。盖尝从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亦略闻大义。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语而绝。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
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唯有小乘禅。
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
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朝云已矣,香魂共瘴疠同销,玉魄偕诗情永在。今世知朝云者,亦当知道,孤山之上,黄土垄中,九泉之下的朝云,在当今众多的“二奶”“小三”面前,乃不可逾越的标杆——但也无所谓,因为,当今的二奶小三,有知道朝云的吗?
对于王弗、王闰,以及王朝云而言,尽管生命因短暂而有所缺失,但她们都尽其一生陪伴着自己生命中的“灵桐”苏东坡,生有东坡怜爱,死有东坡悼念,也算是生得其所,死得其所吧。对于东坡来说,却几乎是一段情思一段哀,生命充满着这种“残缺美”。但古往今来的诗人大家,唯有苏东坡,将豪放与婉约结合得最为圆满:豪放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可比李白,婉约时(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直追柳七。所以,虽然是“一段情思一段哀”,最终也能“哀愁婉转到蓬莱”。
残缺可以是一种美,只要我们能从残缺中发现美、领略美、汲取美,并将之熔铸到自己的生命之中,成为生命之美,那么,残缺何惧?一如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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