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酒须有所读方能尽兴，文字是最好的下酒菜。

夜遇金圣叹之《不亦快哉（三十三则）》，其中多属常人于世及事之所为，难得的是他的人生态度；没有大的心胸，焉能如此快意？

“不亦快哉”之余我还觉出，金圣叹之“快哉”虽属性情，也有“不得不”的强努啊！若喜之者（2），贫而友至，妻“欣然拔金簪相付”之难得也；（3）者，裂书之鼠声、护书之猫“注目摇尾”而至，的确喜不自胜；引为知己者快，亦有壮夫喝措大之快，还有揭人之快，更多的是顽童之趣……

这些个本真之趣纷至沓来，让人不能不叹：老金不愧是写元曲、玩戏剧的高手，时不常地就玩个恶作剧，你看最后那几个，越玩越精短，他是把啥都看得“快哉”了呀，最后，把自己的死都玩出“行为艺术”来了！

这个“33快”让我把玩不已，这是今人学不来的，所以才让我久久地、细细地逐一玩味……

《不亦快哉（三十三则）》

其一（1）：夏七月，赫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一（2）：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一（3）：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心中回惑，其理莫错，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以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
疾趋如风。(此处应有缺文)
    其一（4）：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堂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一（5）：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一（6）：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刺刺，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一（7）：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8）：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已成矣，所差者至甚少，而市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下一件，其轻重与前值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忽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其一（9）：饭后无事，翻倒敝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还之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10）：夏月科头亦足，自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其一（11）：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其一（12）：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其一（13）：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其一（14）：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直闺，见所谓某人，方锯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也饥耶？”不亦快哉！
    其一（15）：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见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面。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一（16）：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一（17）：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绿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一（18）：久欲为比丘，若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其一（19）：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20）：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21）：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而问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或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一（22）：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遇■舸疾行如风，试伸挽之，聊复挽之，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过，黄知桔柚来”
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
    其一（23）：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
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其一（24）：久客得归，望见家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其一（25）：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复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一（26）：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其一（27）：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
    其一（28）：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一（29）：做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其一（30）：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其一（31）：看野烧，不亦快哉！
    其一（32）：还债毕，不亦快哉！
    其一（33）：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