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库人家(5)——《贫苦岁月的甜蜜时光》系列之三十二
(2011-04-07 12:3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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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库跳大神喝酒故事瞎话儿情感 |
分类: 过去的岁月 |
唐、徐两家当中夹着老张家。主人三大爷和三娘特有故事,说出来挺有意思,他们二位是我极感兴趣的老家人物。
三大爷和三娘老两口儿总是干仗,彼此间谁也看不上谁。三大爷是那种没心没肺一天到晚啥都不想的心大之人,长方形脸,两道浓黑的长寿眉,眉梢一绺垂过眼底,俩眼稍往里抠,焦黑的头发,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并不显老。三大爷年轻时应该挺帅气的。也许就是从不知愁,他才长得“少性”吧。一提这个,三娘就气不打一处来:“光脸儿好看有个屁用,肚里啥玩艺儿没有,窝囊废一个!”
三娘虽说和三大爷不对付,但共同生活好几十年,俩人的脸越长越像,也就是有夫妻相。他们老两口的脸相让我首次领悟到:夫妻俩长年生活在一起,饮食起居的一致会使原本面貌各异的俩人都往相似的方向长,所以越长越像;好几对老夫老妻的脸印证了这一点,后来知道这是有科学依据的。
三娘有轻微的“点脚儿”(跛)和精神病,背地里人叫她“瘸子”、“老疯婆子”,不过我并不觉得她走路有啥异样。她会跳大神儿,平时说话咋咋呼呼的,一会儿风一阵儿雨的,好说些没影的事儿,她的话不能全当真,有时当闲话听,有时就说点风凉话或泼点冷水儿,她也不在意。
三娘的心确实不清净,儿女不省心,三大爷一天到晚仨饱一倒,啥事不寻思,“我这心操的呀,没份儿没份儿的,死的过儿了……哎,你说我咋不死呢?……”她经常到我家串门跟我妈这样念叨。磨叨也就是嘴上说说,解解心宽,要不三娘不得真疯了?
农村人信鬼信神的多,遇到“不实”的病就请“大神儿”。三娘经常被人偷偷地请去跳大神儿。我也只是听说,没真的见过,不过我曾亲眼见过她犯疯病。当时,犯病的三娘披头散发,脚上的鞋也飞了,身上的衣服也撕得乱七八糟,好几个包括她儿子在内的大小伙子强扯巴火地才把她按在炕上。三娘的嘴里念念有词,像是二人转却又不是:“我就是那下界的天神,哎哎哎嘿呀啊,我那小剪刀哇,是磨得飞儿呀飞儿飞儿的快呀……”
说三娘有“神儿”,我不相信,但她的有些事儿也的确解释不清。就拿我自己说吧,有回我可能是受了风,浑身满脸起了一层“鬼风疙瘩”,刺痒得我直挠,挠得那疙瘩都冒头儿出血了。我妈把三娘找了来。我记得那是一个黑下晚儿,三娘在洋油灯下用毛笔蘸着墨汁在我的后背上画了好多符,又在一张黄纸上画了符烧了,就完事了,也没再做别的,说睡吧,明个儿就好啦!。我根本不信,可第二天起来一看——咦,真邪了门儿了,我全身的红疙瘩影信儿无踪,好像根本就没长过似的!?
三娘家里确实是有很多闹心的事。
大姑娘(我叫大姐)嫁了个驴性巴道的丈夫,浑身上下总被揍得紫了毫青的,有回把胳膊都给打折了。她男人下手之狠也不无“原则”:不打脸。为啥?“我老婆脸蛋儿漂亮,打坏了岂不可惜,我就是冲她的脸蛋儿娶她的!”的确,大姐继承了三娘三大爷长相的优点,在我们那小地方可以说长得非常俊俏,可心眼儿却继承了他们的糊涂。
三娘听说闺女受气,就打上门去。那姑爷儿当面一个劲儿说好话、赔不是,可听完老丈母娘的训斥,回头会更变本加厉地打老婆,并说只要大姐到娘家告一次就揍她一次。“要是把老子惹急了眼,我就杀你娘家全家!”所以大姐挨了打也不敢让三娘知道,自己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大姐虽然有两个弟弟,但她不想也不敢让他们“拍那畜牲一顿”;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啥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大姐夫打老婆在粮库是出了名的,为这粮库领导都出面“教育”过他,他才多少有些收敛。大姐一是软弱,二是看着孩子太小,心想将就着过得了;那时的女人根本不敢想离婚的事。她丈夫通常是一喝酒就爱动手,平时和在人前装得人模狗样的,给人以两口子挺恩爱的感觉。她丈夫每次打完她醒了酒就痛哭流涕地向她道歉,有时还给她下跪,装模作样地请求原谅,她心一软就抱着侥幸、麻木地过下去了。此外,看着儿子、女儿日渐长大,这也给了大姐以盼头。
三娘的大儿子成了家以后,在媳妇的唆使下,玩心眼儿总想闹分家,为此婆媳俩见面连话都不说。到了小两口还是搬出去单过了,可儿子孙子总来家里吃啊喝的,三娘搭着饭伙还没捞好,心里能不憋气吗?
三娘的二儿子,小伙儿长得贼精神,不知怎么的跟社会上一些小赖子瞎胡混,坑蒙拐骗偷,打架逛“马子”,整的鸡飞狗跳的,结果闹出了案子,蹲了好几年巴篱子,出来后收敛一些了,但老毛病让他落入别人下的套儿里,不得不娶了一个丑媳妇,要不人家就告他强奸。那时候这个罪名说不定要判死罪,他不敢拿命开玩笑,只得忍耐媳妇的难看了。
老丫头三芹,长得不太像爹妈,一张黑脸还有白癣,一张大嘴成天像个“欠儿灯儿”似的瞎咧咧,人见人烦。大家都说她托生错了,应该是个小子才对。“三芹啊,你总跟个假小子似的,以后咋找婆家呀?你这个样子谁敢要你?”那时她小,满不在乎,后来她跟她二姐找对象的事都让三娘发了大愁。
家里这些个乱七八糟事儿,确实叫人犯愁上火。三娘跟我妈诉苦说活得真没啥劲了,我妈就劝她想开些:“这家就你是顶梁柱,你要倒下了这家不就完了吗?所以叫我说呀,三嫂,你得坚强些,不冲别的,就冲孩子也得过下去呀”。
妈过后感叹:“这些难事儿也就是搁在你三娘身上,这要是我还真就活不下去了!你三娘的心还是大呀!”
别看三娘这么闹心,家里这么多乱事儿,可三大爷从来不发愁,也不上火,酒照喝,“瞎话儿”照讲,天天活得可滋润了——要不咋说他“没心没肺”呢!后来,老两口还是过不到一块儿了。三大爷靠他的那点“劳保儿”住到了粮库;三娘呢,就儿子闺女一家住一段儿——唉,瞧这日子过的!
三大爷在粮库是赶马车的车老板儿,有时我就跑到马棚里,跟三大爷往炕上埋了咕汰的被褥上一倚,“瞎话儿”给开讲了。三大爷爱给我们这些小孩子讲“瞎话儿”(故事)。我经常磨着他给我讲那些鬼呀神的“瞎话儿”,虽然听得心惊胆战、毛骨悚然的,可还是忍不住想听。三大爷是讲“瞎话儿”的高手,跟说书似的讲得有声有色,我们听得也津津有味。三娘特烦三大爷讲“瞎话儿”,不是让我们别听他瞎掰,就是不拿好眼神瞪他。为了不受三娘的干扰,我经常把三大爷拽到园子里或旮旯什么地方,听他讲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秦琼了、西游了最早就是三大爷给我讲的。
三大爷很愿意给我们说古书,讲的很耐心,也许是从我们毛孩子身上找到了被人需要的人物感,所以哪怕是我们哽叽他再讲几遍同一个故事,他也毫不敷衍地认真地讲——这样的大人就他一个。
三大爷也通跳大神儿,一般是当二神儿、“扳杆子”。他讲的“扳杆子”过程,我已记不起来了,现在一想挺可惜的——后来知道那就是萨满教的仪式。
三大爷爱喝酒,没酒喝就馋得迷了摸儿的,喝也喝得不多,我从没见他喝多过。他一喝酒,三娘就骂他灌“黄汤”、唚“猫尿”,没好气儿的时候就不给他酒喝。那时过日子,总喝也喝不起,三大爷就总喝蹭酒,谁家有点啥事儿比如杀个猪兀的,不用招呼,他一准跑去帮忙了;谁家来戚让他赶上了,主人稍一让,他就坐那儿喝上了。街坊四邻都知道他虽没心没肺但有个热心肠,大事小情的也都把他叫过来。我家里来了戚或傍年前杀猪时,我爸我妈从来不会忘了他:“找张三哥来陪陪戚吧”,或者:“让张三哥来吃杀猪菜吧!”
我家杀猪时,三大爷打下手,任务是翻洗猪肠内脏。他总乐呵呵地,从不嫌脏。最后,他往炕上一坐,捏起小酒盅,瞧他那滋润劲儿,让人觉得那酒可能成是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