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风中飘着桔子清香的时候,我开始想念自家的桔园了,想念与桔园有着或多或少关联的亲人和乡邻。
开初我们家有三个小桔园,两百多棵桔树(后来,送了一个桔园给小叔叔,他废了两个小桔园,挖了一个池塘养鳖,赚了不少。)。每到深秋时节,深绿色的树叶中,满是金黄色的果实,景致极其诱人,不待走近园子,只远远的,便能醉倒。曾经读过形容桔子成熟过程的诗句:“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最先读不明白,及至亲历了桔子成熟过程,才知道所谓“文章烂兮”指的是桔子纹理色彩的明丽,这形容的确通透,古人对事物观察的细致和遣词造句功力深厚的确让人钦佩。
家乡那一带以产苗木和桔子著称。分田到户最初几年,乡亲们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那些黄澄澄的桔子。后来桔子供大于求,卖不起价了,很多乡亲才开始将眼光转向花卉苗木,到现在,桔子反倒不再是经济支柱。
我们家桔子产量最丰的时节,我舅母事业也处于峰巅状况,她在一个颇有些规模的罐头厂做副厂长。每到桔子七八成熟的时候,舅母会亲自带人来收购桔子。货车开到我们小镇,小镇便像过节一样热闹,家家户户的桔园,满是丰收的喜悦。那时候,乡亲们都沾了我们家的光,不用担心桔子的销路,也不用担心价格,舅母怜惜乡下人,总会给出最优惠的买价。她简直成了我们小镇的大恩人,而我的母亲,也因此获得很多的礼遇,诸如哪家做了一道新鲜菜,总不忘给我们家留一份;哪家宰了羊,会送上一腿让我们家享用。乡下人总是用最朴实的行动表达他们内心最真挚的情感。母亲也不例外,总会以同样的作法回报他们,这种礼来礼往,逐渐在我们镇形成最具人情味的习俗,一个小镇,因了那些桔树,因了那些桔子,亲近得如同一个大家庭。我疑心母亲对桔园深深爱恋的原因,除了可以见证天道酬勤这个真理,让她真实的获取厚实的钞票外,还可以收获乡邻的情义。
生活要永远这样顺心惬意该有多好。
可是,我们知道,很多时候,一帆风顺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美好设想。
八十年代中后期,一场特大冰雪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毁了那些善良的乡亲们每年最殷切的希望。
那个小镇两万多株桔树,全部没能承受住冰雪的侵袭,积雪融化之后,桔树的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剌骨的寒风中哆嗦着。乡亲们请来了农科院最具权威的研究员,采取了很多补救办法。但是来春,没有一棵树生发了哪怕一片绿色,人们的心亦如那一株株没有了生命色泽的桔树一样,凋零凄楚,委顿不堪,靠桔树收成养家糊口的人家,男人带着婆娘,在桔园里捶胸顿足,痛哭失声。那一个春天,失去了她的全部魅力,比冬日更其冷寂,整个小镇愁云惨雾,压抑得人简直要崩溃。
我要赞美我的母亲。在最困难的时刻,她表现得非常的坚强,也相当的有远见。春天过后,知道桔树再也不可能复活,她毫不犹豫将所有的桔树全部连根拔掉,将所有的土地翻种,施肥。她告诉她的乡亲们,不要灰心,大不了明年再种,三年可以挂果,四年后照样有好收成。那一年,我的乡亲们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人生之旅;那一年,全镇老老少少勒紧了裤腰带,我感觉好像集体都瘦了一圈;那一年,全镇老老少少咬紧牙关,把锥心的痛合着血泪咽下去,悲壮的书写着生活的篇章。我始终忘不了他们顶着日头,在空荡荡的桔园里挥汗如雨的镜头,我忘不了,他们精心侍弄一株株新移栽的树苗那份虔诚。这些比乡亲们采摘桔子的喜悦更令我动容。
四年后,于金秋时节,重又有桔子的芳香甜美充溢家乡每一个角落,家乡的富贵之气与桔子成熟的笑脸一起闪亮登上了生活的舞台,久违的喜悦,漫过街头巷尾,漫过老人剥桔子的指尖,漫过孩子们流着甜蜜桔子汁水的嘴边,漫过家家户户恍惚间被桔子映成了桔黄色的门窗;听得见,走过小镇的脚步轻盈,走过小镇人们心中的欢鸣。小镇再一次,在无边的秋色中,醉去……
像所有乡邻一样,我的父亲也深深的爱着自家的桔园。这尤其表现在他离开工作岗位,真正闲下来之后。他喜欢独自待在桔园里,除草,施肥,修枝,治虫,有时候一待就是半天,吃饭的时间如果看不到他,母亲一般先上桔园找,往往十有八九能在桔树的深处,找到他晃动的身影。深绿的叶子里,他灰白的头发特别的打眼,他日渐瘦弱的身体与桔子成熟的生命形成鲜明的对照。偶尔,我回家看到那样的景致,说不出的酸涩,人,有时候竟不如植物受造物主的恩宠。
其实父亲并不爱吃桔子,他牙不好,怕酸怕凉。尽管我们家的桔子以早熟蜜桔为主,个大、色橙、味甘,我们家的来客绝大多数认为,魅力不可抗拒。但父亲终归还是拒绝经常的尝试。我想父亲深恋着桔园,更多的是把桔园当作了他的另一个工作岗位,那是他于人生的夕阳里精神寄存处啊。有时候很庆幸,他老了还有两个桔园让他经营,还有那么多的桔树陪伴他寂寞的思想,还有那么多的果实,在萧瑟的秋风中,给予他生命生动的质感,那些桔树桔子就像他的另一群孩子,他看着它们出生,看着它们成长,清晰的感受着生命的过程。只是最近两年,他身体很不好,胃口越来越差,话也越来越少,很多时候,感觉他像个柔弱的小孩子,提不动水桶,也拿不动锄头,几乎已不能给桔园施肥浇水了。于是,他常常于清晨或傍晚,拄着拐,蹒跚的走到桔园,长时间的发呆。他的眼睛混沌,思维也不甚清晰,不知道他面对着秋阳下绽开生命艳丽色泽的桔子,内心有怎样深沉惆怅的感触。妈妈说,他一定在怀念当年能够手提肩扛的岁月,一定在怀念我和姐姐能够绕膝的日子。
是的,秋天,沉甸甸的果实挂满枝头,不仅仅诱惑着我们的食欲,更引诱着我们对亲人的思恋,成熟甘甜的果实是需要一家人共同收取一起享用的……
我深刻的理解着老人对我们的思念,也深刻的理解着母亲希望我能常回家看看的潜台词。在这个清凉如水的夜晚,我敲打着键盘,把同样的思念,揉进每一个文字里,有泪滴落……
如果说,我的父亲对于桔园,多少有着某种宗教般的精神寄托,那么,我外婆对于我们家桔园则是另一种情感,很纯粹的,只与亲情,与她爱着的孩子们有密切的关联。当收获桔子的时候,她就更深刻的想念我们这些远在外地工作和求学的晚辈。她会把我们家桔园里她认为最大最圆色泽最诱人的桔子挑选出来留给我们,每人留二十个,表示十全十美,而且非得让我舅提回家亲自保存,年年如此。记得有一年我大半年没回家,直到除夕前两天才赶回去。那天,天空飘着雪花,出奇的冷。从车上下来,感觉自己突然掉进了冰窖。妈妈赶紧把炭火烧旺。坐在火炉边,半天才暖过来。
正和母亲聊着天,有人敲门。母亲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外婆。她头上身上满是雪花,皱纹堆叠的脸,仿佛成了冰雕,摸上去,硬梆梆的,没有一丝暖意。她手上提着个大布袋,翻出来,竟是二十个桔子,保存得非常的好,新鲜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她哆嗦了半天才说出话来:烟雨,好久没回来,外婆想你,听你舅说今天要回来,高兴的等不了明天见,外婆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好好的。来,外婆好好瞧瞧。嗯,瘦了瘦了。一定是太辛苦,没吃好。回家好好补补。明天,外婆沌大补汤。来,烟雨,来,外婆留的桔子,你最喜欢吃外婆的桔子,你总是说外婆留的桔子味道好得不得了。
我抚着外婆冰凉的手,抚摸外婆冻得麻木的脸,眼泪控制不住,扑簌簌落到老人的衣襟上。
去年春天,外婆生病,一直撑到秋天,当桔子再度成熟的时候,她告诉我的母亲,想照张相,她说秋天是最好看的季节,最好看的又是桔园,她想在桔园里照相。母亲打电话告诉我,单位负责影相的同事立即陪我赶了回去。外婆那个时候已经非常的虚弱了,但依然爱美,用我母亲的话说,她是个爱了一辈子美的女人。她让我给她穿上最新的那套衣服,还很仔细的叮嘱我给她把头发梳漂亮些。她的头发全白了,白得闪着奇异的光泽。我说不出的难过,我知道她离大去之日不久了。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相见。随着时光的流逝,很多的爱在离我们远去,在我们生活中消失,这是生命的无奈,也让我们倍加的爱惜眼前尚存的爱。
当秋天谢幕的时候,外婆离开了我们。她走的时候,依然没有忘记给我们留下最好的桔子,不是二十个,而是四十个,她让我母亲告诉我,另外二十个,是留给我的对象的,她确信这个秋天我一定能够带上一个好看的好心的男人去桔园看无限的美景。我知道,她一直希望我能够早点找到一个好归宿,她担心秋天的时候我依然形单影只的回家,她害怕我在秋天过后,独自面对漫长的冬季。我明白她的心思。抚摸那四十个桔子时,心中说不出的悲怆,我何尝不想让她走得更安心些,我甚至曾经想过,找个同事演一场戏给她看,让她在弥离之际还能展颜一笑。当我的想法还没有付诸行动时,她已匆匆离去。
而今,又是秋天,又是橙黄桔绿之时,我知道,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他们同样会在秋天把他们最真切的思念和爱存放在他们认为最好最甜的桔子中,留给我;我也知道,我可爱的家乡那些纯朴善良勤劳的乡亲们,在这个秋天,依然会喜气洋洋,收获着土地给他们的厚实的回赠,小镇上的故事,依然会美着,亮美,香着,甜着……
只是外婆已永远的离去,她的爱,只能容我在梦中回味,而她对我的最后希望,还空洞洞悬挂在岁月的厅堂,孤零零的随风摇摆……
——写于旧烟雨楼
(注:最近晚上一方面耽于阅读,另一方面调养身体,很少写字,抱歉。:))
云水禅心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