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久,也不见朋友车子的踪影。我有些焦躁,这是冬日,朔风吹得人心都是凉的。正午,市郊破烂不堪的站牌附近显得出奇的安静,等车的除了我,还有一个男人。他一直背对我站在距我十多米远的地方,着一件陈旧的黑皮衣,清瘦,背微驼。一定不年轻了!我想。但我仍希望他转过脸来,或许我们可以聊点什么以打发难耐的等车时间。但他就是不转身,像被施了定身法。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慢慢的踱到他的前面,回过头来,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张憔悴苍老、像面具一样死板的脸,腊黄的肌肤,像被太阳曝晒了多日,正严重缺水;空洞无神的眼睛,似乎被吸干了灵气。从那张脸上你找不到半点活气。
我怔了怔,为着那个男人缺乏生气的眉眼。但是,那张脸的轮廓我觉着并不陌生,使劲在头脑里搜索了一会,却找不到与眼前这个人想匹配的印记,便放弃了努力,问他:“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绝对没有!”他看都没看我,脱口而出的四个字仿佛在嘴边存放了许久,唇一启开就溜了出来。
“一定见过,你想想看。”他说话的神气,加浓了我的疑惑。
“没有就没有,你毛病啊。”他似乎很生气,说完这话,随即侧过身去,有些慌乱的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哆哆嗦嗦打着了火。这时我看见了他的右手,那没了食指的右手!我记忆之门轰然洞开,一个春风得意、红光满面的人物就从脑海中浮出水面,渐至清晰。
他曾经是我朋友的顶头上司,因沉溺女色、挥霍公款,于两年前掉了乌纱。
当年的他是怎样的威风八面啊,说话掷地有声,走路昂首阔步。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坐着豪华小车出入各种隆重的场合,在公众面前频频亮相。那个时候,他常挥着那只缺了食指的右手显示他的自信与骄傲,他最具魅力的形象是右手从右上方向左下方直切下来,配合这一动作的是那句:“人嘛,活一辈子就要风风光光。”
此时这话犹言在耳,可我怎么也无法把当年那个人和眼前这个自卑怯懦的人联系起来。两年,只两年时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枯萎了。我的心一阵怆然。我不明白,他生命的源泉、生活的激情怎么一瞬间就消失于无痕呢?他的内心真的已死水无澜了么?那么当年是什么使他有那么逼人的气势、非凡的派头呢?是他显赫的地位?还是平步青云的运气?难道头上的光环没有了,他生活的能量也就散尽?如果当初他为自己的荣耀活着,因此活得那样得意洋洋;那么今天他为什么活着?也因此会活得如此窝囊?一个人从人生的巅峰坠落谷底,怎么能够把对生命的信心、理想的信念、站起来的勇气与地位名利一同摔碎?
他背对着我,一边踱着步,一边使劲抽烟。他的焦躁不安,穿过烟雾,直袭过来,让我莫名的怅惘。
显然他老早就认出了我,只是不敢让我认出他来。他不敢面对,害怕面对。或许,此时面对我,面对的无异于一面镜子,可以清晰的照见他今天的落魄;又或许,此时我的眼睛于他是一部录影机,可以更清晰的回放他当年的威风。这种昨天与今日强烈的反差,带给他的,当是入骨的痛入骨的恨入骨的怨吧。只是不知道会不会也有入骨的悔意。
让时光逆转两年,当他出入于灯红酒绿中时,当他对身边的人吆三喝四之时,当他驾驭着那台锃亮的黑色宝马撒野于他的地盘之时,他一定从来没有想过,某一天,他会顶着寒风,在一个破旧不堪的小车站,枯等公交车,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那个时候,他人生的词典里恐怕根本找不到“胆怯”这个词。而今,他是否也曾生发过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之感慨?
倘若一个人能够预知将来,不知道会不会能够更谨慎的面对眼前。
公交车终于来了,他逃命似的挤了上去,早已客满的汽车不堪重负,摇晃着、喘息着前进,他那缺了食指的右手从关不严的车门中露出来,留给我一个异常凄清的画面,长久的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沧海一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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