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羚羊
你们一直在逃离。世界之外，是否有你们的世界?
就像谦谦君子，躲过了恶人，又遇上了小人，你不祥的命运里，陷阱连着陷阱。
恐惧，是你对生存的第一印象，全部印象和终生印象。
善良的草喂养了你，也教诲了你：羊，是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里仅存的善意，就像草是荒凉戈壁的温情。
草，在世界各地教导着形形色色的学生；羊，始终是最优秀的学生。
然而也是最悲苦的学生。
这个逼窄的世界拥挤着过剩的欲望，厮磨着过多的牙齿，碰撞着过盛的欲望，撕磨着过多的贪婪。
弱肉强食，一直是牧场里不变的公理。
上帝，只是人的上帝，他并不曾改造过一头豹子，让它对身边的弱者学会仁慈。上帝管理牧场的方法，其实很简单：让牙齿们自治。牙齿一律平等。但尖锐的牙齿比别的牙齿享有更大的平等。
但你只是草的学生。在血淋淋的牧场，你始终不会仇恨。在恶面前，你始终不放弃善，你始终不知道恶有什么价值，你始终不知道用恶来保护自己的善。在温柔的草面前，你用不着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然而，世界的秩序不只是草的秩序。世界比草复杂得多，也狰狞得多。
在你单纯的眼睛里，世界不就是风中摇曳的草吗?而活着，不就是欣赏草，品尝草，逐草而生，伴草而眠吗?
草之外，那么多牙齿向你包抄过来。
牙齿、牙齿、牙齿……
草的学生，善良，谦卑，柔弱的学生。
你选择了出让。
在逼窄和凶残的牧场，总得有出让者，总得有吃亏者，总得有一些心，把更多的苦吞咽下去，让牧场松一口气，不至于闷死。
你把森林出让给虎、豹。
你把旷野出让给狼、狐。
你把草原出让给炊烟、马蹄……
但是，得寸进尺的命运仍然不放过你。
你继续出让，你出让了最后一条溪涧，出让了最后一座青山，出让了最后一点野草。
这个穷凶极恶的世界，连一把草都不给你了。
最后，你准备出让整个世界。
你逃到了缺草、缺水、缺氧的生命禁区，世界把它仅存的善，抛到了险恶的高原。
然而，贪婪的人眼、钱眼和枪眼，仍不放过你，仍紧盯着你。
再无地方可逃了。下一步，只有逃向天空。
我真切地体会着也承受着一个孤弱生命的悲苦处境和悲凉心境——
羚羊啊，在鲜血浸染的高寒悬崖，你们一定含泪仰望着天空；天空啊，收走我们吧……
当善良被逐出世界，还剩下什厶?
——当然，还会剩下那条价值数万美元的羚绒披肩。尊贵的女士，我代表无数残死的羚羊向你们致意，血腥的美学装饰着你的身份你的虚荣。你陶醉于绅土们的恭维和调情。你当然听不见，在你美丽的肩膀之外，在海拔六千米之上，在寒冷的风里，那一声声惨烈的嚎叫，那剥皮的过程——
你知道吗？你那天使般的形象，是由怎样的“美学家”，进行了最凶恶的设计……
摘自《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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