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堆成的山和诗歌流成的河——《魂迷竹溪》序】
标签:
文化 |
《魂迷竹溪》
——带您初识白云生处的深闺
【传说堆成的山和诗歌流成的河】
——《魂迷竹溪》序
野
多少年后忽然有人认为,白居易诗中的“养在深闺人未识”是借喻杨家有女而写的此地,又有人认为,杜牧诗中的“白云生处有人家”也是写的此地,而且不借不喻,直抒胸臆。虽说是此地连这二位的鬼魂都没来过,那是怨他们不该生在唐朝,西风古道,瘦马不胜脚力,美景佳人的描写都寄生于遥远的传说。诗中的寒山,石径,白云,枫林、红叶,却都像是真的前来停车坐看过了。星罗棋布的人家,掩映在云、枫、山、石的秋色之间,村村都有杨家女子的貌,只不过是被锁在深闺。
还认为陆游诗中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写的此地,因那一重一重的山,是竹溪那边的竹山,一湾一湾的水,是竹山这边的竹溪。走着走着没有路了,路怎么会没有了呢?是行者被翠柳和鲜花迷了眼睛,拨柳踏花再走,蓬蓬丛丛的刺瑰和野菊就被前方一片遮天蔽日的桃花掩没,原来是走进了桃花源。陶令已去千年,这里又要说到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然笑春风”,也还是写的此地。
此地的竹就更不用说了,苏东坡说的宁可不吃猪肉也要在书房门口栽上几株的竹子,在此地是漫山遍岭,郁郁葱葱,从颜色上看有绿竹、黄竹、斑竹、紫竹,也还有不绿不黄不斑不紫的竹。绿竹雅称翠竹,分楠竹、水竹、山竹、龙头竹等诸种。猪们就在各种竹子的展览大厅里散着步子,东坡先生来了,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肉与竹子却是两样都可以有的;黄竹不叫黄竹,而叫金竹,这么一叫它便成了摇钱树,身价倍增,篾匠们转眼间先富起来;斑竹大家都听说的,舜帝南游,死于苍梧,娥皇、女英寻至湘江,泪洒竹上,因是尧的两女,舜的双妃,那眼泪儿就永永远远的不会掉了,湘妃竹含泪移居此地,大约是感觉此地有先帝舜的英灵;然而紫竹大家未必见过,传说中连根挖起,制作手杖,日能辟邪,夜能打鬼,一百八十二岁的老老太太拄在手里,独行荒山野洼,虎狼不侵。
当此地的山民接着认为,歌是配上曲子能唱的诗,大家就总算晓得了文学与艺术结缘的美妙,千家万户的杨家女又都变成了刘三姐。她们采茶就唱采茶歌,薅草就唱薅草歌,出嫁就唱出嫁歌,闹房就唱闹房歌,后来死了,还有专业的歌师来唱夜锣鼓,红喜事与白喜事,前半夜与后半夜,内容和风格是决不一样的。登山牧牛,临溪浣纱,凡劳动必有歌声作伴。说也怪哉,用竹溪的竹锯成竹筒,在竹溪的溪里舀一瓢饮,从喉咙里滚出的歌声女的清凌如泉,男的雄浑似瀑,男女合唱,如闻天籁。不唱歌的日子有个么子活头喔,路通雾都重庆的十八里长峡的姐儿暗自思量着,这隐秘的心事被有色胆的少年听到,就埋伏在窗外唱“姐儿生得白,白似苎麻叶”,无论这越轨的比喻科学与否,对于姐儿的柔情蜜意却足以拨动伊的心弦。
峡长十八里,民歌十万八千首,个个哥儿会唱,个个姐儿会唱,个个很多年前的哥儿姐儿也都会唱,这些曾经在歌场争风的情歌王子和王妃们,一晃已是满脸的黑皱纹和满头的白头发,然而没齿不忘的爱情还永葆在他们甜蜜的歌声里。远方的客人来了,唿喇一声,老少男女都会放下手里的碗,打饿肚子从屋里跑将出来,点起篝火,围成圆圈,手儿牵着手儿,环绕着燃烧的火焰,学螃蟹的步伐向一侧前行,左脚跷一下子,换成右脚又跷一下子。直到火光黯淡,夜色深沉,方才挥手惜别,相约明年的这个时候可要再来哟。
迷魂阵的地名奇诡,形貌怪异,有两个悠久的传说让人自古辨析至今,不知哪个稍微接近历史的真实,哪个完全出于秀才的虚构。一个是姜子牙布阵迷惑了商太师闻仲,令其丧魂失魄,葬身天火,附近有一座闻太师坟,还有一座绝龙岭可以佐证;一个是樊梨花布阵迷惑了则天武后,惹祸打死太子的薛刚被官兵追入此阵,魂飞魄散,眼睁睁地看着薛家三公子脱身远去,日后助庐陵王李显反唐逼位,称帝长安。
塔儿湾的传说,双竹园的传说,二十四个望娘滩的传说,无一不源于此地美丽动人的山水竹木。古人将人生至境归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人最新的诠释是一边读着有天地传说的长卷,一边行走在有传说的天地长廊之中。所谓阅世,便是读山水图,读天地书,读相伴天地山水的人间万象,红尘万种不可解的物事,迷途顿悟。此为大学问,较之博士以及他们的导师要深奥得多。
比书中天地山水的传说更接地气的是同一本书中,直接长在地上的故事,它们是真实的,历史的,线装的史书、方志、家谱里有记载,斧凿的崖壁、碑石、牌位上有铭文的。远来的客人揣着这些故事登高怀古,或闻萧萧马嘶,或见猎猎旌动,楚长城上的烽烟,中峰寨下的刀光,莲花寺里的香火,锣鼓洞中的弹道,它们透过白色的纸页,用文字和图画向人讲述,多少年前此地曾经发生过什么。
还忘了说,此地在两千六百年前,公元前611年的春秋战国时期,是一个“庸人善战,秦楚莫敌”的强国之都。《尚书》里的“武王伐纣,庸首会焉”,褒扬了庸君的正义和英勇,《史记》里的“国人大悦,是岁灭庸”,哀挽着庸人的惨烈和悲壮。太史公写得简单了一点,覆灭后被楚、秦、巴三国联军瓜分的前庸国的地域,以及蜀、麇、百濮等多国和部落的方志上,幸有一些零星的补录,大致说是楚逢饥年,举国大荒,楚庄王左抱郑姬,右拥越女,终日饮酒于钟鼎鼓乐之中,庸国乘机起兵。时值楚大夫伍举、苏从借昏鸟劝谏大王,王曰“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十年不飞,一飞冲天”,弃二美,强兵戎,联秦巴,反败为胜。庸为之灭,土分三国,楚得大片以及庸都,设县邑,谓之上庸。
战国时代,此地是秦楚必争之地,所谓朝秦暮楚,非指立场不够坚定,而是两国反复拉锯,如鲁迅诗曰,城头变幻大王旗。三国时代,此地的故事尤其精彩,蜀将刘封、孟达取魏地上庸,关羽攻樊城不下,反失荆州,败走麦城,遣廖化往上庸求救,孟达拒不发兵,关羽被擒身死,孟达叛魏,诸葛亮召刘封回西川斩之。当年孔明发明的木牛流马,如今日的高铁,曾经运行至此,从车里泼撒出来的军粮,播在路边田野成为种子,一年一年地种到现在,今人吃了,多半会聪明如孔明。
最后我再告诉大家,此地是我的家乡。但我是一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吾爱吾乡,吾更爱真实。人说月是故乡明,每到阴历十五,我的家乡的月亮从蓬蓬丛丛的翠竹、金竹、斑竹、紫竹们为夜风摇动的竹梢上静悄悄地升起的时候,背衬蓝色无垠的夜空,的确比皇城一万个人造月亮要明净得多。而且如此明净的月亮,天上悬着一个,竹溪的溪中还映着一个。人又说美不美,家乡水,我的家乡的水若是不美,焉能有人不远万里而来,在我的家乡桃花源边建一个水厂,瓶装它到全世界去送给最尊贵的人儿,咕嘟咕嘟往肚子饮呢?
养在深闺的我的家乡,千年以后,是该有人来初识她了。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