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年牛事录》第十九回:女玩主居货说珍宝 大诗人忆本沦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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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年牛事录》第十九回:女玩主居货说珍宝
今日早市,与妻购物,遇一女售旧版书。驻足,见线装本二,均蓝色封面,古本右开,分别为《忆》与《音尘集》,惜无作者名。内页宣纸,竖排却印新诗,启内封方知一为俞平伯,一为卞之琳。俞诗乃手体,黑字印刷,自序,朱自清跋,许莹环题记,丰子恺作画十六幅,八彩,八墨。扉页一印有花瓶香炉图,页二题“忆呈吾姊”,前一字大,后三字小。背有七言诗二句:“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此为龚定盦诗,俞好之,又年二十六岁,故有此引。全书收新诗三十六首,旧体十六首;卞诗红字印刷,宋体,竖排,无序,无跋,无画,扉页背面有红印,谓“德明藏书”。二书均无页码,亦无定价,以厚薄测之,俞诗约为卞诗三倍。版权页有“新文学珍本丛书”及“一册”字样,又署姜德明等编,杭州西泠印社。编者似与卞诗藏者同名。
问价女主,答曰:“签赠本也,少一千元不卖。”余问:“何处签名?”女指扉页答:“‘呈吾姊’,不是送给他姐姐么,你当我没文化?”余笑曰:“此上一‘忆’字为书名,下‘呈吾姊’三字乃书之副题,即书中之诗均为其姊而作,汝观墨色轻重,与诗一体,足可证之。”女对照良久,侧目视余,笑问:“不会骗我?”余亦笑答:“收藏不易,焉可骗汝?若真有俞氏签名书,绝不二价。”遂以二百元买下《忆》,再以一百元买下《音尘集》,与女约定,有“新文学珍本丛书”及“一册”字样之蓝皮线装书者,如数买之。女诺,复问余:“你买这书做啥?”余曰:“忆。忆余二十六岁时。”
红绿色的蜡泪,我们俩珍藏着
携二书归,查“吾姊”何人,知俞平伯有胞姐仨,俞琎,字佩瑗,号湛持居士,其父俞陛云长女。民初国务总理郭则沄室。工诗,有《临漪馆诗词稿》;俞玟,字佩珣,俞陛云仲女,亦工诗,有《汉砚唐琴室遗诗》;俞琳,俞陛云三女。所呈者,当为佩瑗、佩珣,尤以长姊最似。
诗集目录与自序间有一题记,曰:“写定此目录既竟,谨致谢意于朋友们:——作画的丰子恺君,作封面的孙春台君,作跋词的朱佩弦君。——他们都爱这顽意儿,给它糖吃,新衣服穿。彳亍于忆之路上的我,不敢轻易把他们撇掉的。十四年国庆日记。”这个十四年,应是公元1925年,这个国庆日,应是中华民国成立之1月1日。自序之尾,如是以记:“凭着忆罢,凭着忆罢,来慰这永永不旁皇于‘第三世界’的我。真可咒诅的一切啊,你们使我再不忍咒诅这没奈何中底可奈何!”
俞“谨致谢于朋友们”,却未致谢于朋友之外的人们,此集有一“题词”:“我初见他在江南,他说:‘春天是温柔的,夏天是茂盛的,秋天是爽快的,冬天是窝逸的。’我再见他在北京,他说:‘春天是惆怅的,夏天是烦倦的,秋天是感伤的,冬天是严肃的。’我想:‘从惆怅可以得温柔,从烦倦可以得茂盛,从感伤可以得爽快,从严肃可以得窝逸。’这条路,他告我就是‘忆’,平伯嘱写此题词,莹环。”莹环者,许莹环也,平伯之妻。
《忆》集首篇,正是“呈吾姊”者:“有了两个橘子,一个是我底,一个是我姊姊的。把有麻子的给了我,把光脸的她自己有了。‘弟弟,你的好,绣花的喔。’真不错,好橘子,我吃了你罢。真正是个好橘子啊!”完了,无博大之思想,精深之文化,新颖之哲学,唯告世人,一个得了便宜,尚要卖乖,一个得了麻子,反落绣花之名。世事如橘,一笑是诗。
红蜡烛的光一跳一跳的
银红的衫儿
你数忘了一个,白的绣球儿
题曰“不敢轻易把他们撇掉的”,却敢把有的他们名字写错。作画的丰子恺君不错,作跋词的朱佩弦君亦不错,朱自清原名自华,字佩弦,只是作封面的孙春台君不错写法为孙春苔。春苔原名福熙,字春苔,鲁迅学生孙伏园之弟,留法归,1926至1927年任上海北新书局编辑,曾为鲁迅《野草》、《小约翰》设制书衣。鲁去上海翌日,即与许广平、周建人、孙伏园、孙春苔、林语堂等合影,坊间戏称此照为鲁、许新婚纪念照。据1927年10月5日《鲁迅日记》载:“夜小峰邀饭于全家福,同坐郁达夫、王映霞、潘梓年、钦文、伏园、春台、小峰夫人、三弟及广平。”误将学生之胞弟春苔写成春台,以至俞平伯又错,朱自清再错,1930年朱于《骆驼草》发表《南行通信》:“几年前周启明先生就写过,北平是中国最好居住的地方,孙春台先生也有《北平乎》一文称颂北平的好处。”原来“孙春台”擅画,亦擅文。
俞平伯,原名俞铭衡,字平伯,清朴学大师俞樾曾孙。初版《忆》书之前四年,年方22岁已出版《红楼梦辩》,与胡适并称“新红学派创始人”。1954年将是书删改易名《红楼梦研究》出版,旋遭李希凡、蓝翎二青年攻击,李、蓝文章始寄《文艺报》未刊,复寄母校山东大学校刊《文史哲》,刊之。毛怒,以大报压青年罪,于是年10月16日《光明日报》发表《关于红楼梦问题的信》,言“两个小人物”事,评红批俞伊始。俞被扣薪,抄家,下放河南“五七干校”,凡二十年,国外学者来华求见,方得脱身。传说劫波渡罢,有司补俞工资若万,俞尽收囊中,曰:“岂无利息乎?”
是夜读俞诗窃笑,二十六岁怨姊姊送他一个“有麻子的”橘子,让他在黄上黑着,且浑然不得预知六十二岁还将有人送他一个“有麻子的”大橘子,让他在红上大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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