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新语

野　莽　文

聂鑫森　绘

目录

序

１、听李白在酒桌上的精彩演讲——说李白《将进酒》

２、醉卧沙场与病卧古道——说王翰《凉州词》

３、诗题人选和诗人的挂冠情结——说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

４、登山要登最高的山——说杜甫《望岳》

５、月亮代表酒的心——说李白《月下独酌》

月亮代表酒的心

——说李白《月下独酌》

野　莽

外国的人说中国的李白，是喜欢喝酒和写月亮的诗人，这话能吓中国的唐诗专家一跳。然而静下心来一想，倒也是的，这叫旁观者清。李白本人若是听到，想必他不仅和哑嗓歌手杨坤唱的那样，无所谓我无所谓，反而还会视那位异邦的发现者为知己，请过来也喝一杯。他是一个浪漫的诗人，并不想通过写诗去捞取一些现实的好处，这一点，和我们现当代的许多诗人是不同的。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人都死了好几百年，大家还在衷心地热爱着他，而把一些还活着的诗人冷在一边。

《月下独酌》，是一首典型的喜欢喝酒和写月亮的诗，诗的题目就这么写着，诗的开头又这么写着。李白是个直人，喜欢单刀直入，不喜欢曲径通幽，写酒就写酒，端起杯来就喝，写月亮就写月亮，举起头来就望。在内容上，这首诗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也与自己的不同之处，就是一个“独”字，如写共饮，同饮，大家都把它干了吧，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同时，这么一来诗中的主人公之一月亮，也就可有可无了。

中国人请人喝酒，大抵是先在怀里揣好了一件事情，断不会为喝而喝，请客的东家，多半要根据被请者的身份，或为本家的生意，或为自己的前程，或为把某户人家的女儿娶过来，对方是能够说得上话的亲戚朋友和邻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放下手中的杯筷，存在喉咙里的话就可以慢慢地说出口了。最有效的措施，是趁势在酒桌上面订下合同，或口头，或书面，后者哪怕把白纸上的黑字写得东倒西歪，印章也盖反了，做完这事连自己都不记得，但这酒气醺人的凭证，到时候却是要起作用的。因此，那种喝酒，实在不能叫做喝酒，而应该叫做以喝酒的名义解决问题。便是家人团圆，亲友相聚，喝酒也是一种表示欢乐的形式，酒只是起一个营造气氛的作用。

只有一个人喝酒，那才叫喝酒，就像李白这样，既没有岑夫子，也没有丹丘生，饮中八仙的另外七人一个也不在，这天晚上酒瘾发了，便只好月下独酌。读李白文集，发现他极少有和妻儿一起喝酒的时候，原因可能有这样几点，一是在家少，二是兴致小，三是酒不好，四是家庭主妇的菜不怎么会炒。当然，再怎么说酒还是要喝的，回来接风，出门送行，姑且不说贱内，平阳伯禽都得站起来敬上几杯，一家子肯定还说了不少的话，不过都是些柴米油盐和学费之类，听着烦心，反而破坏了诗兴。或者也想过写，只是要么喝了酒急着上路，要么路上走累了要去睡觉，后世的研究家们就只好认为他没有喝。

多人喝酒，没有留下诗文，一人喝酒，却写出了千古不朽之作，出现这种情况，越发证明喝酒要有知己，亲戚家门都在其次，若是不懂他一颗惆怅的心，身边唠唠叨叨的亲人还不如天上不会说话的月亮。《月下独酌》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打开人的内心秘密的一把钥匙。其实我们设想，如他真想找人伴酒，何尝不能找到，旅行有旅友，住店有店主，说好不让对方掏钱，白吃白喝还是陪一个唐朝的大诗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好事。问题出在李白，他宁可和月亮喝，和月亮下面自己的影子喝，也不要只会举杯的机器人儿。

你看他在那天晚上，是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先把一壶烧酒温好，放入花丛之中，酝酿了一阵子情绪，慢慢举起杯来，把月亮当作话剧舞台上的一轮射灯，朗诵了一篇哈姆雷特式的忧伤的独白，这才“滋儿”的一声喝了下去。接着唱了一会儿歌，又跳了一会儿舞，对月亮说声来日银河再相会吧，然后就回去写这首诗了。

研究家们至今没有研究出来，李白那天晚上唱的是什么歌，跳的是什么舞，那是一个什么季节的夜晚，他又把那壶酒放在什么花中。根据我的初步研究，他那晚唱的歌一定和月亮有关，像后来邓丽君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之类。所谓跳舞可能就是舞剑，李白“十五学剑术”，舞剑是童子功，酒后加上醉步，应该是比唱歌更专业的。那是一个春天的良宵，具体是在阴历四月的中上旬，因为此月此时，乍暖还寒的日子已经过去，天上的月亮又是比较圆的，地上的花也是比较好的。那么究竟是什么花呢？我想大抵是牡丹，或者芍药。

原因是这样的，最有野趣的迎春花也最有诗意，可惜不该早开败了，盛开之时，气候还冷，而且它一般都长在乱坟岗子上，一个诗人，夜晚独自提着一壶酒去坐在那里，胆子再大也会有些顾虑。月季和玫瑰，李白肯定也都喜欢，又可惜身上有刺，远远观赏可以，钻在下面喝酒，举杯而且舞剑，扎着人了可就不好。这个时节比较温柔的好花，可能要数牡丹和芍药了，只是牡丹花期太短，不能拖到四月下旬。再晚到了夏季，虽然仍然有花可赏，比方说遍地金黄的油菜花，但那属于农作物，杜甫会更喜欢。而且一到夏日的黄昏，户外就有了蚊子，诗人一手举杯一手持箸，再没有第三只手来挥动蒲扇。

独酌是一种人生的境界，月下独酌更是一种浪漫诗人的至境，俗人想学是学不会的，是谓知其独酌而不知其所以独酌。我有一个老乡名叫李微黑，常以我不擅喝酒为素材而花大力气耻笑之，将我至今没有写出传世之作归罪于喝酒。这位微黑老乡是个京剧爱好者，也爱一人喝酒，却既不在花前，也不在月下，而把自己反锁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小斗室里。往往先是独酌，终于耐不住了寂寞，遂以假嗓用韵白道一声“奴家敬相公一杯”，又自答一声“多谢娘子”，替娘子把一杯喝了，再把相公一杯喝了，又用京白道一声“孩儿敬爹爹一杯”，又自答一声“多谢孩儿”，替孩儿把一杯喝了，再把爹爹一杯喝了，三人就这么喝着，以为这就是李白的“对影成三人”。某日清早八点，同事不见他来上班，敲门不应，破门而入，见桌上摆了三只酒杯，地上睡着一个醉鬼。

月下独酌1（李白）

【原诗】　　　　　　　　　　　　　　　　　　　　　【韵译】

花间一壶酒，　　　　　　　　　　　　　　　　　　　将一壶美酒，放在这花丛中，

独酌无相亲2。　　　　　　　　　　　　　　　　　　四寂无人，自斟自饮。

举杯邀明月，　　　　　　　　　　　　　　　　　　　仰望天上的明月，请它也饮一杯，

对影成三人。　　　　　　　　　　　　　　　　　　　清明的月下，地上就有了三个人影。

月既不解饮3，　　　　　　　　　　　　　　　　　　月儿，你怎会懂得饮者的乐趣，

影徒随我身4。　　　　　　　　　　　　　　　　　　影子，你也是徒然相随我的孤身。

暂伴月将影5，　　　　　　　　　　　　　　　　　　那好吧，我就暂且让你陪着，

行乐须及春6。　　　　　　　　　　　　　　　　　　及时行乐，趁着这美妙的春宵良辰。

我歌月徘徊，　　　　　　　　　　　　　　　　　　　听我歌吟，月儿在头顶徘徊不去，

我舞影零乱。　　　　　　　　　　　　　　　　　　　看我舞蹈，影子在脚下摇曳轻盈。

醒时同交欢7，　　　　　　　　　　　　　　　　　　清醒的时候，我们共享着尽情的欢乐，

醉后各分散。　　　　　　　　　　　　　　　　　　　但若是醉了，大家就免不了各自离分。

永结无情游8，　　　　　　　　　　　　　　　　　　愿同你结个忘情的朋友，永远相伴同行，

相期邈云汉9。　　　　　　　　　　　　　　　　　　相约在缥缈的太虚之境，高远的银河之滨。

【注释】
1．酌(zhuó)：斟酒喝。
2．无相亲：没有亲近的知心朋友。
3．解：懂得。饮：喝酒。
4．徒：空，白白地。
5．将：和。
6．须：应该。及春：趁着大好春光。
7．交欢：一同作乐。
8．无情：忘情，指超乎世俗感情之上的忘我境界。
9．相期：相约。邈(miǎo秒)：远。云汉：天河。这两句说自己与明月和身影永远结成忘情的知友，相　　

　　约将来在遥远的天上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