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说新语

野　莽　文

聂鑫森　绘

目录

序

１、听李白在酒桌上的精彩演讲——说李白《将进酒》

２、醉卧沙场与病卧古道——说王翰《凉州词》

３、诗题人选和诗人的挂冠情结——说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

诗题人选和诗人的挂冠情结

——说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 

野　莽

岑参最响亮的身份，是与高适齐名的边塞诗人，二人合称高岑，如同代的诗人李杜，后世的词人苏辛。中国有“四大”之风，因此四大边塞诗人之中，除了他俩还有二王，一个是王昌龄，一个是王之涣。若以边塞诗人的要求，来选岑参的代表作，这首五言长诗《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并不是很合标准的。从体例上看，边塞诗似乎还是以铿锵雄劲的七言，最能渲染其狂野与苍莽的气势，五言则更适宜田园和山野的牧歌。最能够代表岑参的诗，应该是飞沙走石、风啸马嘶的七言长诗，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这是我的认为，不知研究家们意下如何。

说起研究，首先这首诗的题目就值得研究。本次的采风活动，本来是五个人，岑参与高适、薛据二位之外，另还有杜甫、储光羲二位，但是诸位请看，《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作者为何不写与以上四人同登，而只写与前二人同登呢？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人名一多，字数就多，字数一多，题目就长，这次四个人名还不算多而长的，假如最喜欢登山爬楼的李白听说之后也带了四个人来，那就更加的多而长了。别说唐朝的诗文一律要用毛笔写在宣纸上，便是今朝的电子排版，也得排到两行以上，标题的字还得又大又黑，这就不光是显得啰嗦，排出的版面也不好看，所以只选其两位作为代表。此种方法沿用至今，不过今人从中加了一个“等”字，大抵是为了安抚没上标题，尤其是新闻标题的同志，尤其是领导同志，不写名字已经是忽视了人家的重要性，再连“等”都不写，就是整个把人都消灭了。

那么问题又来了，为何写与高适、薛据等，而不写与杜甫、储光羲等呢？这就要说到第二个原因。这一个原因里面又分两个，第一，可能是按年龄，高适比岑参大十五岁，薛据生年不详，推测略小于高适，而杜甫比岑参只大三岁，储光羲却比高适要小六岁，岑诗的题目是以长幼排名；第二，若是薛据的年龄推测大了，储光羲就要位居第二，诗题为何仍是与高适、薛据呢？这个问题才是最要紧的，那就是得综合考虑一同登楼的这四位诗人，他们在当时的诗坛影响和社会地位。不用说，高适是边塞诗的领军人物，薛据也是著名诗人，而且当时正担任着长安的大理司直，慈恩寺在长安城内，他就既是京官，又是现管，这次活动要负责邀请、接待、送行，报销车马、餐饮、住宿、门票、解说、纪念品等一应费用，在现实中起到的作用比高适还大。因此，储光羲即便比薛据年长，也只能划入“等”的行列，况且又是个田园诗人，采风活动中跟在边塞诗人的屁股后面，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杜甫的名字没被写进诗题，现在看来，纯乎是岑参的失误。他只着眼于杜甫当时的名声不是太响，至少没有响过高适，却没料想越到以后，杜甫的诗坛地位越是蒸蒸而上，而他这首与五人有关的诗，却一直要流传下去。后人对杜甫的评价，高潮时已达“李杜诗篇万口传”，若是再听外域的声音，二人的名次排列更应是“杜李”，道理在于一个是人民的诗人，一个是喜欢喝酒和写月亮的诗人。不过，人民性和艺术性的轻重主次，也未必是褒杜抑李的全部理由，杜甫的七言律诗较之李白，艺术上毫不逊色，甚而过之。

读这首全长二十二行的五言诗，从“塔势如天涌，孤高耸天宫”，到“五陵北原上，万古青蒙蒙”，岑参用十八行的篇幅描写塔身的巍峨，塔外的苍莽，塔下的雄阔，其实只有惊人之景，而无惊人之句，无非是将前人与同辈诗中的高、大、远语作反复的堆砌。假如他没有峰回路转的最后四行，今天的旅游者买一张飞机票，降落在西安古城，把一架变焦的照相机挂在脖子上，镜头对着他曾来过的那座大雁塔，塔上塔下，塔里塔外，长焦短距，近景特写，嘁哩咔嚓照上一阵，得出的效果和他诗中的描写也是差不多的。幸好有最后的四行收尾，简直可以说是挽救，挽救了这首险被淹没的诗，“净理了可悟，胜因夙所宗，誓将挂冠去，觉道资无穷。”站在这座佛塔前面，他终于觉悟过来，决定辞官归隐，回家去过那种无欲无求的清静的日子，清净的日子。

这次采风的结果，五个人写了五首诗，但发生了两个奇怪的事。一是四个人的诗题都是《与诸公同登慈恩寺浮图》，唯有岑参一个人改“诸公”为“高适薛据”；二是不知为何，又唯有主办方薛据的一首诗不见了。从吟唱的顺序来看，边塞诗协主席高适首唱：“香界泯群有，浮图岂诸相。登临骇孤高，披拂欣大壮。”首先说明地点，是来这座佛塔；储光羲和之：“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地静我亦闲，登之秋清时。”接着说明时间，是在这年秋天；杜甫压卷：“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战乱之时，这位人民诗人，知道自己不是旷士，走到哪里都在担忧，登塔亦然，真叫人没有办法。

我又在思考着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在这年秋天，在这座塔前，岑参当着四位诗人的面，说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当官了，要回家去修行，但是说完以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他并没有变成和尚或居士。最终他的没再当官，并不是他不愿当，而是上面不让他当了，罢官后连老家也回不去，客死在成都一个小旅馆里。中国古代，动不动就说喊着要弃官的诗人不少，包括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那是天子没呼的时候，后来还不用天子亲自来呼，天子脚下的小臣一呼他就上船了。“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说是这么说，他不也在宫中事了三年最大的权贵么？赐金放还，又和岑参一样，不是主动申请退休，而是得罪了人，再不走会吃大亏。

说到天上，掉到地下，扳着指头数来数去，古往今来还就只有彭泽县令陶潜，才是一个说话算话，真正挂冠而去的清高诗人。

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¹（岑参）

【原诗】　　　　　　　　　　　　　　　　　　　【韵译】

塔势如涌出²，　　　　　　　　　　　　　　　　　好一座佛塔，拔地而高耸，

孤高耸天宫。　　　　　　　　　　　　　　　　　　四野无邻相伴，独自插入天宫。

登临出世界³，　　　　　　　　　　　　　　　　　登塔的感觉，仿佛走出了人间之境，

蹬道盘虚空⁴。　　　　　　　　　　　　　　　　　盘旋于曲折的梯道上，又好像飘乎在空中。

突兀压神州⁵，　　　　　　　　　　　　　　　　　它巍峨的塔身，在神州无可并论，

峥嵘如鬼工⁶。　　　　　　　　　　　　　　　　　它高峻的塔形，简直是鬼斧神工。

四角碍白日⁷，　　　　　　　　　　　　　　　　　四方塔角，虚隐着天上日月，

七层摩苍穹⁸。　　　　　　　　　　　　　　　　　七级塔层，相连着万里长空。

下窥指高鸟，　　　　　　　　　　　　　　　　　　垂首可以望见，高飞的群鸟从眼前掠过，

俯听闻惊风⁹。　　　　　　　　　　　　　　　　　俯身能够听到，呼啸的风声向耳边吹送。

连山若波涛，　　　　　　　　　　　　　　　　　　山连着山，宛若江水波涛汹涌，

奔走似朝东。　　　　　　　　　　　　　　　　　　浪赶着浪，酷似人群行色匆匆。

青槐夹驰道¹⁰，　　　　　　　　　　　　　　　　　塔侧的青青翠槐，像两排侍卫夹立在道边，

宫馆何玲珑¹¹。　　　　　　　　　　　　　　　　　　塔内的宫阁馆台，姿样是何等的精致玲珑。

秋色从西来，　　　　　　　　　　　　　　　　　　满天的秋色，乘着西风而来，

苍然满关中¹³。　　　　　　　　　　　　　　　　　　关中的大地，一片苍莽迷蒙。

五陵北原上¹⁴，　　　　　　　　　　　　　　　　　　在那城北的原野上，有着埋葬了五代汉帝的坟陵，

万古青蒙蒙。　　　　　　　　　　　　　　　　　　它们永远地躺在那里，上面只有野草茵茵。

净理了可悟¹⁵，　　　　　　　　　　　　　　　　　　我终于悟出来了，佛家之理的圣洁和清净，　　　　　　　　　　　

胜因夙所宗¹⁶。　　　　　　　　　　　　　　　　　　人世间最好的善因，素来为人追寻。

誓将挂冠去¹⁶，　　　　　　　　　　　　　　　　　　于是我下定决心，辞官归隐，

觉道资无穷¹⁷。 　　　　　　　　　　　　进入大觉的佛道，乐享无欲的空门。

【注释】

1.高适：唐朝边塞诗人，景县（今河北景县）人。薛据，荆南人，《唐诗纪事》作河中宝鼎人。开元进士，终水部郎中，晚年终老终南山下别业。慈恩寺浮图：即今西安市的大雁塔，本唐高宗为太子时纪念其母文德皇后而建，故曰慈恩。浮图，原是梵文佛陀的音译，这里指佛塔。

2.涌出：形容拔地而起。

3.出世界：高出于人世的境界。世界，人世的境界。

4.磴（dèng）：石级。盘：曲折。

5.突兀：高耸貌。

6.峥嵘（zhēngróng）：形容山势高峻。鬼工：非人力所能。

7.四角：塔的四周。碍：阻挡。

8.七层：塔本六级，后渐毁损，武则天时重建，增为七层。摩苍穹：贴着天空。

9.惊风：疾风。

10.驰道：可驾车的大道。

11.宫馆：宫阙。

12.关中：指今陕西中部地区。

13.五陵：指汉代五个帝王的陵墓，即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及昭帝平陵。

14.净理：佛家的清净之理。

15.胜因：佛教因果报应中的极好的善因。夙：素来。

16.挂冠：辞官归隐。

17.觉道：佛教的达到消除一切欲念和物我相忘的大觉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