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镇》002
(2013-12-09 07:53:47)002
胡世添这样想可不是辱骂他的一母同胞,因为他从老二自己口中得知,所谓的执行任务一般都是运送那个大人物去跟某一个歌星影星和模特儿睡觉,要么在城中的大酒店,要么在野外的渡假村,要么在他们给小婊子们买的豪华别墅里。他们享尽人间快活,却让他家老二通宵达旦守在隔壁房间,时刻听从主人的召唤,以防发生意外,直到事毕之后,再把那个浑身疲软的老家伙运回自己的大本营里休养生息,过些日子重振旗鼓接着又去。
他记得他家老二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从前的老二一心想替天行道,棒打天下,曾经无数次地向娘逼问爹死的真相,娘说的不信,又逼问他,他说的也不信,又去逼问隔壁捡破烂儿的黄金贵老汉。有一次大年初一,老二从外面抱回一只炸药包,要把屋后的那截河堤炸开,取出爹的尸体,重新安埋在黑三角的那片墓地,还带门埋在老镇长高深的坟墓旁边。老镇长高深的坟墓处于那片墓地的正中,比周围所有的坟墓都要高大,上下左右空出一个村院的面积不许葬人。娘被吓得大叫来人,是他和何玉爱扑过去抱住老二,夺下炸药包扔进河里,娘给老二双膝跪下说:“三十年啦,别说你爹的尸体早就没啦,就算还剩几根骨头,也跟那几十上百人的骨头混在一起,谁能分得出哪是哪个!你把这河堤一炸,下场只会比你爹还惨!你有本事,你能打架,可你又能打得过多少人?”
娘的这句话原本想打击老二的年幼无知,不料却激发起他的少年壮志,老二读中学时加入了学校的少年武术队,有一次到天下闻名的少林寺去看武僧表演,武术队走了他一人偷着留下,赖在寺里当了练功的和尚,因为施拳弄棍不舍昼夜,又连着打伤七个师兄弟,被住持让人赶出山门。这年正逢全国武术散打比赛在京城召开,老二闻讯赶去报不上名,就在赛场外面亮出绝活,观者如云,喝彩不绝,最后破例进入赛场,用一身少林功夫过关斩将,居然夺了本届的冠军。正是因此,坐在首排正中的一位嘉宾才将他点名要去,送到神州保镖学校接受正规训练,结业后留在那人身边听用,那人就是老二至今也不知晓是何身份的明总。
关于他家老二的本职工作,胡世添曾经有过一次跟踪侦察,那是他在隐形山寨值夜岗的一个晚上,老二驾车陪护大人物去幽会一位隐形在独栋别墅的女歌星,不料那天夜里两个势均力敌的男人没有错开高峰,一山不容二虎,这边有少林和尚散打冠军和职业保镖的护驾,那边不得不带着自己的人落荒而逃。第二天一早,胡世添看见他家老二开的宝马从女歌星的门前飞驰而出,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想他值了一夜的岗,老二也值了一夜的岗,兄弟二人都是安全保卫,老大保卫着一千多个人,老二只保卫着人一个,但老二的重要性却在老大的千倍以上。
在此之前,胡世添每天都把老二对他的好处想上三遍,他能在京城当上保安员,女人能在京城当上保洁工,女儿能在京城当上寄读生,这些全都仰仗着胡世弟的本事。这本事不是从少林寺学来的盖世武功,而是背后大人物的一句话,就连他手里捏着的破手机也是大人物为保镖配备了性能最好的手机之后,机主把自己的一个送给他的。虽然如此,他对大人物仍然心怀敌意,尤其是当他听说那个名叫白蝶的弟媳从前在大人物家做过佣工,大人物让她嫁给保镖胡世弟时已在她的肚子里播下自己的种子,他就更加觉得,如果不是大人物的仇家造谣生事,希望借他家老二之刀杀了那人,他家老二就吃亏了,吃了那一家三口的大亏,全世界没有人吃的亏比他们胡家还大。
他认为最英明的还是古人,古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老家时多好的一个兄弟,跟着大人物一道学坏了,哥的话都不听了,娘的命都不顾了。这样想着他一咬牙一狠心接着还一跺脚,呼哧一声在胡世弟的功劳簿上撕下一页,决定独自一人回家看娘,买不到车票他混也要混上那趟通往雾城的火车。他向何玉爱交待了他走以后的事,这些话听着就像一份遗嘱:“天一亮你去找保安队的罗队长,说我娘夜里给我托了个不祥的梦,我回家去看我娘了,要是没事的话看一眼娘我就回来,一周过后我还没回来那肯定是有事了,你就请他找个人来顶我的岗!”
“那就把柜子里那瓶没开封的红星二锅头送给罗队长,请人给你顶岗你得有个表示!回去看看也好,看了心里踏实,不管封老师有事没事,万一真有事你可要给我通风报信儿!还有,以后你别再麻烦老二了,想想老二也是不容易的,别让他后悔不该把我们一家子都弄了来!”
何玉爱亲耳听到他们兄弟二人手机里的对话,相当于掌握了第一手材料,又用手在他的脑门子上摸了一把,相信他的确不是梦游症了,这才全心全意地支持他回家看娘。胡世添接受了她把没开封的红星二锅头送给保安队长的建议,也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作为回报。保洁工的脸比隐形山寨果树园里的树皮细嫩不了多少,便是猪油抹上去都会像定时炸弹一样嘶嘶地响,花钱买一瓶大号的润肤霜,不出三天就能润个精打光。这么想着胡世添又心疼起来,心疼钱也心疼女人。何玉爱同样也心疼他,帮他收拾好了一路上要用的东西,又从地铺下面把他上个月的保安工资翻出来,塞进他的胸兜里说:“当花的别舍不得花,人要紧,钱能挣,我说的人可不光是封老师哦,还有你,你也得关顾着点儿自己,别把你的臭毛病给惹发了,再要是半夜起来做事家里可没人能拦着你!”
胡世添这会儿好像不是她的男人,而成了她听话的儿子,向她保证绝对不会,说完打开房门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他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发现外面狂风呼啸,大雪飘飞,眼前已经白花花的一片,难怪昨夜冷得不像前几天,肯定是老天爷不等天亮就开始干这事了,连声招呼都不给人打。一个大雪团子迎面而来,像冰淇琳一样正好塞进他的嘴里,想让他一口气出不来活活憋死。胡世添就又想到了娘,怪不得娘说好冷,老家黑白镇可能也是这大的风雪,说不定那里的风雪比这里还大,因为那个百年老镇没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做挡箭牌,娘住的那排河堤边的老屋,无遮无挡的大风能把面粉大的雪末子从门缝里吹进去,一直吹到娘的身上。
他忘了京城的夜晚也是没有公交车的,大风雪的天气,出租车司机白天都龟缩在家里懒得出门,如果用两条腿子往车站步行,行到天亮也不能抵达终点。心想着他是为娘,他的娘也是兄弟的娘,胡世添居然忘了刚刚还答应过何玉爱的话,厚了一厚脸皮又给老二打手机了。但他嘴里才吐出一个字,迎面又飞来一个雪团要让他把嘴闭上,让他忍气吞声。他转了一个方向接着又打,风又从他的背后刮来,把他的声音弄得断断续续,颤颤巍巍,听起来就像是哀求一样:“老二我是你哥,你要跟明总到美国过圣诞节不能回去,那我就一人先回去吧,你开车把我送到车站行不行?我还想赶上今天的那趟火车,可这里半夜三更连去车站的公交车也没有,这个鬼天气又在下雪了,你看看外面是不是在下雪……?”
这次他未入正题先自报了家门,免得老二又认为是那个大人物。胡世弟果然不再误会,直截了当地回答他道:“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别说娘不行了是你做的梦,就是娘真不行了我也不行!”
他听着老二的声音不仅烦躁,而且简直还有一些恼怒,这次连声哥也不叫了,说出的话有点像相声演员的绕口令,每个字都直冒寒气,搅得他脑子发麻心里发冷,好比此时天地之间随风狂舞的大雪团子。胡世添怀疑自己真的又犯了梦游症,两眼瞪着满天风雪发起呆来,直到又一块冰琪琳从背后塞进他的脖子,他才真正觉得守卫在那个大人物隔壁房间的胡世弟已经不是他过去的兄弟了,一句话脱口而出道:“说得好!老二你记着,你这么说总有你后悔的一天!”说完不等老二关机,啪的一下,抢先就把自己的破手机关了。
胡世添在漫天大雪中站到天亮,等来了第一趟摇摇晃晃的公交车,这时他已成了一个雪人。这样的车乘一次还不能到火车站,他得连着转乘三次,当他总算是抵达终点的时候,整整一个上午都过去了。售票大厅里横七竖八挤满了人,他恰好听到啪的一响,在他排队的那个洞口挂出一块牌子,上面发布着当日站票都已售完的消息。一个扛着麻袋的汉子破口大骂,一个穿毛领皮大衣的女人胆子比这人更足,当着车站警察的面妖言惑众,说是如果昨天不抓走那一伙黄牛党,今天还能买到加价的黑票,现如今那些混吃粮饷的铁路人连黄牛党都不如!
大厅里的人多半都冻得缩头缩脑,呵手跺脚,唯有他的脖子里一股一股冒出热气,老天爷打进去的那个雪团早已被他的身体给融化了。胡世添站在穿来梭去的人流中东张西望,像是寻人,又像要作案,火车站的漏洞终于被他发现,这可真是老天有眼,一些人为了把亲戚朋友送上火车,拿了他们乘车的票去买一种送人的票,有了送人的票就能把人送过检票口,自己也进入火车的车厢。他的心里闪过一个狡猾的念头,据说有送行的恋人临别时依依不舍,情话绵绵,四个耳朵都听不到乘务员的警告,后来只听得“哐”的一声,两人都被火车给运走了。
他仰脸观望候车大厅的那口大钟,时间显示开往雾城方向的火车快到站了,一群人正在朝着检票口蜂拥而去。很快他瞅准了一个比较合适的目标,人群中有个女人左手一只提兜,右手一只编织袋,背上的小背篓里还装着一个大脑袋的小男孩儿,正贴着人的后背往前艰难移动,不断有人和她的行李发生碰撞,让她的身子歪过来又歪过去,有时还往后倒退一截,还有一次差点儿被挤翻在了地上。女人身材矮小,又黑又瘦,小背篓里能够装下自己一半,胡世添快速走到女人身边,满脸堆笑,搓着双手,低声向她提出一个要求,从表情看大概是想扮演她的男人,以便双方共同渡过这个难关。但是还没容他把话说完,身陷如此困境的女人还是勃然大怒:“龟儿子想占我的便宜?耍去吧你!”
女人说话是挨近黑白镇的雾城口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在车站大厅里哇哇直响,胡世添顿时满脸绯红,几乎要哭出声了:“大妹子你冤枉了我,我哪里还有那个心思,我娘说她快不行了,我要回家看娘可又买不到车票,才临时打起了这个主意,图的是混上车去再说,我求大妹子积个德,行个善,做个好人好事,只当是救我娘一命……”
车站警察在百步之外看见这男女二人发生争执,一边大步朝着他们走来,一边用手中电棍端端正正地指向他的鼻子:“那人,你,是不是拐爷?”
“你说……我是拐爷?”他知道拐爷就是拐卖人口的贩子,抓住要判刑坐牢的角色,很想站直身子让车站警察觉得他不是的,又怕那人手里的电棍把他电着,所以他只能节节败退。
他这样子让车站警察越发生疑,对他招一个手让他过去,胡世添一见这个动作心想完了,他甚至动了跪下求饶的心思,只是担心这样一来自己反而更会成为拐爷。这时候他又听到了雾城的口音,而且有一只柴耙一样的黑手伸过来把他死死抓住,他不知道这女人要诬他一个何许的罪名,却见她迎着那根电棍走上去说:“你看娃儿他老汉儿长的这个怂相,还有个撒子本事拐卖人家噻?不叫人家拐卖我们娘儿两个就是万福喽!麻烦这个警察哥哥帮我们买张送人的票,他老汉儿要在伟大首都北京城里值年班儿,不能回家了噻,把我们娘儿两个送上火车咋还不行?”
胡世添和车站警察同时愣住,女人松开那只死死抓着他的手,伸进兜子里面呼呼地掏钱,胡世添赶紧用她的雾城话说:“不麻烦别人了,我晓得在哪里买……”
车站警察手提电棍走了开去,走几步回头又看他们一眼。胡世添把这个难中相识的女人认作救星,觉得她刚才的行为完全可以说是见义勇为,他还想起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挺身而出营救同志的女交通员,决定今生今世都要记着她的大恩大德。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上车后再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男人是不是真的在京城打工,像她对车站警察说的那样忙得不能回家过年。他想等会儿乘客进站的时候,这里一定天下大乱,自己得全力以赴护住她的儿子,如同他家老二誓死保卫那个大人物。上车后他积极主动把她的两个大包码在行李架上,如果有人嫌她东西又多又不整齐,他要真正像她的男人一样站出来请人原谅,他们这一家子是多么的不容易。
胡世添此时才发现这个女人的眉眼长得像他家老三媳妇,只是要矮小黑瘦一些。接着又想,他家老三媳妇要像这个女人就好了,身子矮小却能独挡一面,黑瘦那是因为吃苦耐劳,有这样的媳妇老三就不会落到那般地步,忙得连自己的娘都顾不上了。
“你男人真的是在京城打工,值年班不能回家?”
“骗他个龟儿子的你咋还听不出来?我没得男人,我男人死喽,他们唱红打黑把我男人打死喽!明明他们是黑社会,反倒起说我男人是黑社会!我男人说他们一天到晚正经事儿不做只会吼起来唱,唱得老百姓一个个蒙起耳朵不听,他们就把我男人抓起走一顿打死喽!我是到京城来上访的噻,我一来他们就派人把我抓回去,抓回去我又来,我就不信没人管这些龟儿子!这回是娃儿他大舅要我娘儿两个回家团一个年,一开年我还得来上访!我总不能叫我男人白死!再不行我就捅死他一个龟儿子给我男人抵命!”
“啊……你可真是太不容易了!唱红打黑是怎么个意思……”
“你咋连唱红打黑都不晓得噻?唱红就是唱那个撒子红歌,打黑就是……我是个没得文化的女人,几句话跟你说不清白!未必你们那里不唱红打黑?你在京城是个搞撒子的?你到底是哪里的人噻……”
“我在京城是做保安的,每天除了站岗就是睡觉,对外界的事物一概不知,老家在黑白镇挨着雾城……”
一群驮着各种行李的人从车门口潮水一样拥来,把雾城口音的女人和她装着儿子的背篓挤得左歪右倒,很快就要逼退到另一个车厢。胡世添像疯狗一样扑了过去,张开胳膊连人带背篓罩在怀里,女人在他的怀抱中忽然瞪大了眼睛:“黑白镇?你老家是黑白镇?我听说黑白镇那个地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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