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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原创《手写体》张于随笔乱声 |
分类: 学术论衡 |
——读张于《手写体》随想
文学批评作为一项事业或一种惯性行为,其可能遭遇的尴尬情形是:时有“命名”的欲念,却又不断置身于难以“命名”的焦灼之中。鲁迅先生在《三闲集》里讲过这样一则笑话:乡间两位近视眼看关帝庙的匾额来比拼视力,各自先从漆匠处探得字句,为大字、小字一通争论,找路人来评断,结果却是:匾还没挂上去呢!批评家读到这段谐趣文字,兴许有一些丰富的感触。一方面,对于言说的对象,评论者总会生出一股按捺不住的热情——与其说这是阐释“他者”,毋宁说是为了自我表述;然而,言说者在这里的困境也是显而易见的:在面对一个陌生的敌手时,他的容貌、体形、出招的路数、走位的步法统统是未知数;此刻你就像荷戟好斗的武士,被抛掷于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在未知的犹疑和惶惑面前,心有戚戚焉接受考验的不仅是你的评说对象,也可能包括你自己。我以为,张于《手写体——艺术随笔与架上绘画的双重文本》(重庆出版社2007年版)的读者尤其是批评者,从阅读这本“奇书”的《代序》开始,就会与上述所谓“困境”不期而遇。
之所以将《手写体》谓为“奇书”,首先在于它在艺术形态上的混杂和奇特。勿庸置疑,这与张于作为画家、实验美术研究者、诗人、散文作家的多重身份相关。首先是“艺术随笔”与“架上绘画”的并陈。辑录其中的百十幅“写意”式的表现主义油画,都附有精简的文或诗,或说明或比兴或阐发,点染画内之景,轻弹画外之境,宛如国画中常见的题跋。画文互见的匠心,还在于书中收录的独立成篇的“艺术散文”与画作的微妙对应关系。这种对应不是机械的焊接,不是单线条的呼应,而构成了情绪或理趣的一种不乏张力的协奏。比如,《白露几日》、《山婆婆与栗子》等一组韵味悠长、漫溯乡土童年的散文,穿插了一幅效仿美国抽象表现主义风格的层板油画《回到童年》:铲刀刮出狂飞乱舞的弧线,喷溅的大红色块营造了狂躁迷乱的气息。东方式的田园牧歌情怀,如何浚通欧化的表现主义精神气质?为此,作者/画家提供了饶有意味的解答——“我在精神上的涂鸦,只是渴望回到童年”。随笔和油画的“互文”,使阅读者在概念(思想)与视象(形象)间任意穿行,获得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愉悦。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手写体》引人入胜之处,究竟是它的文,是它的画,抑或只是陌生化的“双重文本”形态本身?
其次,正是文体甄别的问题。单就《手写体》的文学书写来看,文体的含混同样“触目惊心”。张于写下的这些从题材到篇幅、从句式到语态、从文化资源到精神内核无不凸显着巨大差异性的篇什,无法纳入归入某种经典文类——它们有时候是以随笔名义出现的诗(卷一《花序》中的部分文字),有时候又变成了以文字形态呈现的画(散见于文中大量断章),还有一部分,可以视为以文学身份在场的哲学思索(《时滞》、《自度曲》)。更让人诧异的是,作者仿佛在炫耀自己的艺术素养,热衷于操持摇曳多姿的空灵文字,却又摆出一副博古通今、正襟危坐的学者姿态,娓娓而谈对西方现代美术、现代文学、传统国画乃至中国古琴的参悟。(如《楼梯上的陌生人——莫迪里阿尼》、《出走的衣冠庙——八大山人三百年祭》、《时光的笑柄》等)《手写体》以文学语言为介质,向更辽阔的艺术空间敞开了可能。张于将自己的文字命名为“艺术随笔”,是否有这样的考究?——与艺术对话,还是与艺术共舞?而面对这样的开放性文本,单向度的读解显然是乏力的。从另一个角度看,张于的文字本质上依然归属于诗。将散文称为一种“智者的游戏”且为之沉迷的张于,在散文写作中对诗境和诗性的追求却是无以复加的。“水声亘古未变,而我们的青春稍纵即逝——我们是自己最早的遗忘者。只有情深意长的人,大河的音容才会日夜萦怀。”(《激流与回旋》)“当时间充满深仇大恨,充满比喻和株连,不安的构图,总与单腿的水鸟、受风的枯荷、浓重的芭蕉、翻白眼的鱼有关”。(《出走的衣冠庙》)“汉字的河流有多长,闲章的桅杆就会张多远。一枚闲章是一种隐喻的诞生,一次意气相投的人生礼仪,一段重返我们内心的迁徙。”(《金石的炼狱》)类似的文字散布全书,就对词句近乎苛刻的磨砺、意象的繁芜密集、所指的隐晦不彰、节奏感与想象力的跳跃而言,诗人的写作立场和诗性的表达方式贯穿了张于的全部随笔书写。以文入诗,与其说这是一种刻意经营的艺术追求,不如说这是张于(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从事诗歌创作,并发起“整体主义”诗歌运动)根植于艺术思维深处的一种强韧惯性。正如作者充满诗意的自述——
诗人张于的准随笔写作,游弋着飘忽而充沛的诗情,也制造了飘摇迷狂的“乱象”。这本集子不断挑衅我们的阅读经验,更考验着读者承受思想与情感落差的韧劲。有学者以“文学表现主义”涵括张氏的艺术追求,虽窥得一斑,又何尝能洞见张于随笔文字的全貌?沉甸甸一册《手写体》,是一曲多声部的交响,也是一幅色彩斑驳的画图。在纸间跃动的文字,如同拒绝被精准命名的顽劣精灵(“它不属于命名者,只能在余辉中灿烂死去”——张于《代序》),骤变着幻动无穷的生命。表现与再现、古典与先锋、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现实与超现实……搅成一席五味俱陈的大杂烩;从塞万提斯到陶渊明,从伍尔芙到姜夔,从维特根斯坦到八大山人,中外古今珠落玉盘般的人物与艺术掌故更是手到擒来,取舍剪裁信笔挥就。读这样的文字,有一种乘坐过山车般的极限体验,经常袭来莫名的紧张;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语词盛开的旅途,下个驿站会蹦出哪一个不安分的音符,会涌现哪一抹令人心惊的色调。作者“对这些迷离的自然与人文繁复交织的叙述迷恋不已,沉醉不已”(李怡先生语)。他也正是在这混沌一团的“乱声”与“乱象”中,从容建构自己的表述风格和艺术气质。
在张于笔下,“乱”不仅是一种形态、一种风格,更作为一个独特的审美范畴而存在。而对“乱”的体认,主要源自他对古琴与汉字书写、与散文写作的关联的洞察:“古琴对于不关心它的人来说,是一道减笔运算。稀稀落落的萧瑟之气,排布下一个‘欲弹断指’的气场,由此产生的‘乱声’,有一种流溢之美,促成了汉字的翩翩姿态”,“散文和古琴应有同样的频率,其中也包括心境、自况、气韵、量度、怀想、暗示力、歧义性和表现主义气质。古琴弹射的每一个音都在生成,折叠成字码”。在张于看来,古琴的无序和无节奏不是对时间的铺陈,而是在时间和声音中维系着具有张力的平衡;汉字语言的“混乱无序”同样是一个需要涅磐的概念,无节奏有可能是节奏的最高形式——正如“影子对实物的取代,零散、彷徨,更富于想象。”张于的“野心”并不局限于此,透过操琴与汉字在形态上的天然合一,他探讨的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大问题——随机生成,生生不息的形态,在自然的水纹和山形的走向中体现着无穷的变幻”。在这里,古琴的漫无节奏、散文的随心所欲与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围棋的四面纵横是气韵相通的,共同筑就“乱”的美学境界,也承传着中国美学的古典精神:不拘泥于僵固的规则与限制,凭借超越性的精神气质自由出入于实景与幻象、客观与主观、山水风物与人文情怀之间。苏轼所说的“随物赋形”(“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滟滪堆赋》),严羽归结的学诗之最高境界(“学诗有三节……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矣”——《沧浪诗话》),都与不避其乱的“混沌美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由“乱”引申出的思索,事实上并非张于的独到发现。我所关注的是:一方面,作家凭借从古典美学中汲取的滋养,为自己散文形神俱散的“乱象”进行了具有说服力的自我命名,开门见山地为读者指明了索解《手写体》奥秘的路径;更重要的是,通过对传统艺术精神的创造性领悟,张于在乱云飞渡般的写作中尝试着抒发一种超越于物象、语言、修辞之外的精神自由。于是,“散”与“乱”,成为新的秩序产生的前奏;它明亮而宽敞,在似断非断、似连非连间积蓄能量,背后是悠游的心绪和洒脱的情怀。用张于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乱云飞渡仍从容”。在我看来,《我坐夜车穿过这座城市》、《自度曲》堪称这方面的杰作。
前者从“坐最后一半夜车回家”的“我”的视角切入,以独具匠心的构架(以班车夜行的意象贯穿全篇)和行云流水的笔触,为作者寓居的山城重庆描出了一幅气韵生动的浮世绘,其中有写意的恣肆,也不乏工笔的精微。停停走走、徐徐急急的文字,间杂着人对凡俗生存状态的诗意体验、对行走与静止的关系的哲学探究,以及对人与城的双重命运的忧思。末了,作者从容束笔,给了人们这样的告诫:“我们环绕着恶俗的城市,间或升起了渺小的幸福,每一次对城邦的穿越都显得意义不一:我们出生在它的肚脐上,却从来没有亲近过它那和善的面孔”。压轴作《自度曲》,则引领读者返归南宋——词的温润故乡,然后荡桨远行。宋词、姜夔、商女、表现主义油画、酒吧、电脑写作、塞尚、读图时代、后现代艺术、费尔巴哈、王国维、回帖、IBM手提电脑、候鸟信天翁、朦胧诗、库尔贝、小令、清商三调……怎样匪夷所思的一场精神漫游!对张于来说,之所以能从容地穿越这场没有终点、没有边界、没有节制的叙述,依托的便是文中汩汩淌出的温润古典情怀,以及对传统文人情操不无执拗的守望。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引姜夔《长亭怨慢》作为全书的束尾,也许是别有深意的——“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在《代序》里,张于特别提到了《堂吉诃德》中的桑丘·潘沙。作为一个不能解甲归田的“武装诗人”,潘沙追随不避风雨的心魔,向山下硕大的风车和宁静的羊群发起冲击。张于在这里有引潘沙以自许的意思。作为一名始终坚持文学纯度的写作者,对于文学的当代境遇,张于提供的却是不无悲观的答案:“我们已经度过了文学的贵族时代”,“阳光普照的地方,人们传销着精神赝品”。是的,在或“考虑卖相”或“取悦宫廷”的年代,文学伤及不了他人,更不足以唤起他人;然而幸运的是,即便如此,张于这样的诗人依然在喧哗的暗夜挥舞木盾和锈剑,不仅仅为了抵御人生的酸楚,更为了保持灵魂的清醒,以提供精神存在的证明。
2007年9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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