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男右派与江永女书50年的不解情缘
郭 辉 东
本文所讲的三个男“右派”是指:江永县文化馆周硕沂,湖南省博物馆李正光和曾在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
所《中国语文》社工作的潘慎。1957年反右时三个人均被打成“右派”,是世界唯一女性文字——江永女书这种
稀有文字,使他们与女书结下了50多年的不解情缘,也正是他们半个世纪的不懈追求和探索,才使藏于深闺的女
书天下知名。遗憾的是:“三个女书先驱者”始终未解聚首在一起。
周硕沂书写怪对联
李正光慧眼识瑰宝
1956年底,湖南省农村文艺汇演在长沙市举行,地点是当时设在中山西路的长沙市青少年宫的体育场。湖南省博物馆李正光在汇演中负责美术设计和摄影报道工作,一天,他到零陵专署(现称永州市)代表团看舞台布
景,在代表团临时住处看到一幅对联所用的字很古怪,有点象甲骨文。李正光惊喜地问:这是什么字?是谁写
的?旁边的人介绍是江永县文化馆周硕沂写的。当场李正光见到了周硕沂,周硕沂告诉李正光这是当地的一种妇女字。李周二人约定春节以后到江永去看看。正是此次李正光发现周硕沂书写的怪对联,才发生以后一幕幕动人的故事。
其实,周硕沂最初得到女书的信息并留下深刻印象,是在1937年前后。时年12岁的周硕沂从父亲的笔记中看到有关女书的一段记载,大意是:邑东上江圩一带,常用一种男子汉不认识的文字写成女书。这种文字形迹古老奇特,可供玩味,具有研究价值,还摹写了几个女字。这种奇字给正在学习方块汉字的少年周硕沂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1954年,周硕沂分配到江永县文化馆工作,经常下乡辅导农村文化活动。一次,他到上江圩葛覃村找到创作女书水平较高的胡慈珠,虚心向她求教。胡慈珠热情地帮助周硕沂很快学会了一批女字,还收集了一些女书资料,从中整理上三四百个单字。胡慈珠还满怀激情创作了《女书之歌》请周硕沂修改。这首《女书之歌》后来被收入《江永县解放十年志》,这是载入史册的第一篇女书作品。1956年全省农村文艺汇演之际,周硕沂用女字写成一幅对联贴在临时住处,也就是这幅对联的媒介,使他与李正光相识相知。
1957年3月10日,李正光在妻子生下女儿的第三天动身去江永。李正光由周硕沂陪同并担任翻译,在江永的女书流传地收集了一些资料,回长沙后很快整理成一篇文章,投寄《中国语文》杂志社,这是介绍研究女书的第一篇文章。
大包裹24年后归原主
小文章30年后见天日
1957年4月,在北京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中国语文》杂志社。某日,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字专业的潘慎,他在语言所负责处理文字改革和文字学方面的稿件,收到了收发诸世德女士交给的大包稿件,寄件人是长沙湖南省博物馆李正光。签收后,打开一看,内容真丰富,计有:用发黄了的毛边纸手写的女书若干,约50厘米见方的月白蓝布一块,上面写有女书文字;四角画有花纹图案的刺绣半成品,一把旧摺扇。还有一份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书写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女书和汉字逐字对译的。李正光在来信中介绍了江永的简单沿革以及女书的使用概况。
潘慎见到包裹里的资料和李正光的来稿后,感到“非常惊奇,我们祖国竟然还存在这种奇特的文字!他就根据这些少得可怜的资料,开始从文字学角度对女书进行探索和研究。在研究中,潘慎发现女书和甲骨文有不少共同之点,认为女书是甲骨文的变体或旁支。他用汉字的“六书”对号入座,写出了一篇《稀有文字——妇女字》。
潘慎把文章送给指导老师,语文社主编周定一看,希望能在《中国语文》这个“近水楼台”发表。周先生认为文章不错,要发表比较困难,主要原因是没有女书文字的铅字,制铜版的成本又高,要先搁一下再说。那知几个月之后,潘慎在“反右”运动中不幸打成右派。那时有一条没有公布的规定:凡是右派分子的文章著作,一律不予刊用。于是,这篇小文章就判处了“无期徒刑”。
1958年3月,潘慎被语言研究所撤职,临走时并未按照手续把李正光寄出的一大包女书资料交出,而是悄悄地带回了家,他预感到这种文字总有一天会受到人们重视的。正是幸亏潘慎把这包资料带回家,才成就了保存珍稀女书资料的一件幸事。这包资料如果存放在语言所里,说不定早已无影无踪了。因为,语言所从中关村搬到建国门,中间换了矿业学院、端王府等几个地方,又经过了“文化大革命”,连潘慎的档案都丢了,还能保存读者的来信吗?
1959年初,潘慎被捕,接着坐牢、劳改,强迫留场就业,一晃20年,直到1978年下半年才被劳改队清理回家。他一到家,立即检点旧时书稿,居然片纸未失。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而能如此完璧,实属奇迹!问诸妻子,乃知红卫兵小将嫌他家太寒酸,不屑光顾,书稿才成了“漏网之鱼”。
1979年,潘慎赴北京落实政策,乘便到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所的《民族语言》杂志社找老同事刘璐女士希望能发表那篇女书文章,也因排字困难而被婉拒,直到1987年才蒙山西的《语文研究》接受,刊登于第一期上,篇名仍是《稀有文字——妇女字》。一篇不到2000字的小文章,竟然跨越整整30年才见天日,真是不幸之大幸也!
1980年,潘慎想到应该将这批女书资料归还李正光,于是写信去湖南省博物馆打探信息,居然联系上了。潘慎告诉李正光,当年的女书资料还保存着,只遗失了一把扇子。除留下三薄本女书原件外,随即付邮,原物归赵,了却一件心事。据李正光告知,他曾几次三番去信语言所,索取这份珍贵的女书资料,都如石沉大海。时隔24年,李正光曾经寄出的女书资料,竞能“完璧归赵”,使他百感交集。
神交已过50年
三人始终未聚首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50年风雨人生,世事变幻莫测。然而,三个人关注同一个领域的50年神交,却是世上少见的。50年前,三个人正处血气方刚之时。50年后,三个人都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老者。50年之中,三个人都以自强不息的精神奋斗着,而且各自有成,硕果累累,特别是由于他们50年来对珍贵女书的发现和推介,使藏于深闺的江永女书世界闻名。
金子总会闪光的,瑰宝终究是埋没不了的。江永女书错失了在20世纪50年代被世人认知的机会,80年代却再次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关注。转机是中南民族学院青年教师(现为武汉大学博士生导师)宫哲兵1983年发表国内外首篇女书论文《关于一种特殊文字的调查报告》,把女书最早正式公布于世。宫哲兵找李正光调查时,李正光把周硕沂等人介绍给宫哲兵。宫哲兵说:我在湖南拈到“两个宝”,其中一个宝贝就是江永女书,另一个宝贝是瑶族千家峒。1982年12月,宫哲兵到江华县调查少数民族情况,听说江永有一种特殊文字。敏感的他根据这一线索,找到了两位能认、能写、能读女书的年过八十的老太太,一位叫高银仙,一位叫义年华,并把她们接到武汉进行录音录相,对女书文字分类整理。宫哲兵现任中国女书研究中心主任,2007年1月他和唐功时暐主编、陈立新书写的《女书通——女性文字工具书》由湖北省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
潘慎落实政策后到山西省太原师范学院任教,直到退休。1989年潘慎有事到北京,造访清华大学赵丽明女士。在赵家幸会了神交多年的周硕沂,周和赵正在一起合编《中国女书集成》。在交谈中,潘慎才知道,周硕沂、李正光1957年都打成了右派。潘慎风趣地说:“这太巧了!我们三个人被称之为‘女书先驱者’,竟然同一命运,同榜高中。不过,我在首都北京,应该属于‘进士级,,李正光在省城长沙,属于‘举人级’,而周硕沂在县城江永,只好屈居‘秀才级’了。真是妙不可言!”此后的20年,潘慎独创女书书法,使之成为书法界的一枝奇葩。
1991年11月,潘慎应邀参加在女书之乡江永召开的第一次国际女书学术研讨会,路过长沙时拜访了李正光,30余年的神交,至此始得一会,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李正光本来也要到江永出席会议的,无奈他是长沙马王堆文物的美术总设计者,马王堆文物要赴法国展出,他要去法国,因此不能到江永参加会议。否则,女书三“右”同会,亦一韵事也。
1995年潘慎到湖南省博物馆又一次与李正光见面。2008年5月21日潘慎到长沙试图用女书写成《联合国宪章》呈送联合国,潘李二人与本文作者在湘女楚韵书画茶艺阁相见。所幸的是潘李三次会见,潘慎的女书研究合作者梁晓霞都在场。然而遗憾的是“女书男传第一人”周硕沂已于2006年11月不幸逝世。“三个女书先驱者”始终未能聚首在一起。
(原载2009年4月22日《湖南社会科学报》第三版。作者简介:郭辉东,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湖南省人民政府经济研究信息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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