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自传：梦·记忆·思想》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08版P118-124:

治疗巴贝特和其他类似的病人令我深信，一直以来被我们认为说话毫无意义的精神病人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疯疯癫癫”。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这些病人的内心里隐藏拽个被视作是正常的“人”，它在一旁注视着。偶尔它也会给出理智的评论和反对意见，大多是用声音和梦的方式。甚至在身体有病的时候，它还会跑到前面来，让病人看上去像一个正常的人。

有一次，我治疗一个患精神分裂症的老太太，在她身上我非常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内心深处的“正常的”人。这是一种无法治愈的病，而只能对她表示关怀。我就像大多数医生一样，也碰到了一个没有康复希望的病人，但要一直陪伴着，直到她死去。这个老太太听到了全身各处发出的声音，在胸廓中间的一个声音是“上帝的声音”。我跟她说，“我们必须要信赖那个声音”，我对自己竟然有勇气说出这种话而感到惊讶。一般来说，这种声音会说出一些理智的话，借助于这些话我能与病人很好地相处。有一次那个声音这么说：“他要考验你对《圣经》的信念！”于是她拿来一本破旧不堪的《圣经》，我每一次都要指定一章让她阅读。下一次我要对她的阅读结果进行检查。这一直持续了七年之久。每两周一次。刚开始的时候，我对扮演这样的角色很不习惯，但慢慢地我知道了这样的作业是有意义的：用这样的方式，病人的注意力能保持活跃，这样他们就不会深陷于使他们精神分裂的潜意识梦境的泥潭之中。这一结果是，六年后，过去全身都能发出的声音退缩到身体的左半部，右半边身体完全解放出来了。即使是左半部身体发出的声音强度也没有翻倍，而是与过去完全一样。可以这么说，这个病人至少“一侧治愈了”。这是一次意想不到的成功，因为我无法想象我们的《圣经》居然还有这种治疗的作用。

通过对这个病人的治疗过程，我明白了被迫害的思想和幻觉中含有一定的意思。在这种症状的背后隐藏着其人格，其生活史，是其一种希望和欲望。如果不理解这种意思，那我们就无法治疗他们。我第一次这么清醒，精神病中隐藏着普通人格心理学，在那里可以找到那些亘古的人类内心冲突。病人尽管表现得迟钝、麻木或痴呆，但他们的内心里仍有不少充满意义的东西，比表面上能看到的要多得多。从根本上而言，我们并没有在精神病人身上看到什么新的、我们尚不了解的东西，我们遇到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本性。这种观点在当时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体验。

精神病学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最终了解精神病方面的内容，我对此一直感到很不可思议。没有人去关心病人的幻想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个病人的幻想与别的病人完全不同，比如为什么有人相信自己被耶稣追杀，另一个病人则想象犹大要毒死他，或者第三个人觉得警察正在追捕他。人们没有严肃地去研究这些幻想的内容，而只是非常肤浅地谈论什么“受迫害幻想”。在我看来同样奇怪的是，当初我所做的研究今天几乎完全被人遗忘了。我世纪之初就对精神分裂症病人进行心理治疗。所以人们不应该现在才发现这一方法。但把心理学引入心理治疗中确实经历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

从表面上看，精神病人是一种悲惨的崩溃，由于这部分的心灵是背向我们的，所以其活动我们无法看到。外表经常有欺骗性，就像我非常惊奇地在一个患紧张症的年轻女病人案例中所了解到的那样。她当时十八岁，出生于一个有教养的家庭。十五岁那年她被哥哥诱奸，后来又被几个同学强奸了。从十六岁起她就自我封闭，不再与人交往……

经过几个星期的努力，我才让她慢慢地开口说话了。在克服了强烈的阻抗以后，她向我讲述起她在月亮上生活的情景。月亮上看上去也可以居住，但她在那里最初看到的只有男人。他们立刻把她带走，领到一个“月亮下”的地方让她居住，那个地方住着这些男人的孩子和妻子。在月亮里高高的山上住着一个吸血鬼，它专门掠杀妇女和儿童，所以月亮上的居民受到了毁灭性的威胁，这就是占居民人数一半的女性要住在月亮下的原因。

我的这位女病人决心要为月亮上的居民做点事情，她要除掉那个吸血鬼。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她等着吸血鬼来到那个专门为它定做的高塔的平台上。过了好几个晚上，她终于看到那个吸血鬼从远方像一只大黑鸟一样飞了过来。……

经过了这样一段叙述以后，她又能毫无障碍地说话了，但她的阻抗也又一次出现了：好似是我阻碍了她回到月亮上去，她现在不能离开地球了。这个世界一点都不美，而月亮则很美……

当她两个月后出院时，她已经能与人交谈了，她逐渐明白，生活在地球上是无可避免的。但她对这种无可避免性及其结果仍心存疑虑，还想抗争一番，于是她又一次被送进精神病院。我去她那个病房看望她，我对她说：“这对您毫无坏处，您不能再去月亮上了！”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一次她在医院里只待了很短时间，从此便不再与命运抗争了。

……很早以前，就有人看到她带着上了膛的枪。我最后一次给她看病结束的时候，她把那支枪交给了我。我吃惊地问她为何要带枪，她这样答道：“如果您要骗我，我就开枪把您打倒！”

……

对她幻想的解释我们得出了什么结论？因为小时候的那次乱伦，她觉得自己在世人眼中是卑微的，而在幻想的王国里她的地位提升了：也就是说，她进入了一个方面出的王国，因为在传统上，乱伦是国王和神才有的特权。但这样一来，她与世界完全疏远了，处于了一种精神病的状态。……

……

我经常对我所采用的心理治疗或分析的方法提出质疑。因为我无法对一些问题给出明确的回答。对每一个病人的治疗都是不同的。如果一个医生告诉我，他是严格地“按照某种方法”来进行治疗的，那我会怀疑他治疗的效果。在一篇文献中，作者多次提到了有关病人发生阻抗的情况，因为医生要强加于他一些东西，而好的治疗应该是顺其自然。心理治疗和分析完全是因人而异的。我治疗每一个病人都是尽可能地个别化，因为对问题的解决方案就是因人而不同的。……我不认为有一种能包治百病的药方。

……在我的治疗中，具体的方法不起什么作用。我特别当心不让自己从属于某种体系。对我来说，个体就要个别理解。每一个病人都要用不同的语言去询问。所以我对有些病人是用阿德勒的方式说话，而对另一些病人则用弗洛伊德的方式说话。

最重要的是，我认为自己首先是一个人，是一个面对他人的人。分析是一种两个人参与的对话。分析师和病人坐在一起，四目相对，医生固然要说话，而病人也可以说话。

因为心理治疗的本质不在于“用什么方法”，所以一个医生光有精神病学方面的训练是不够的。我自己花了很多的时间才真正掌握了心理治疗的技能。早在1909年我就认识到，在没有理解精神病人的象征含义之前，我是无法治疗这些潜在病人的。所以当时我就开始着手研究神话学。

……

心灵肯定比躯体更复杂、更容易接近。它是世界的一半，也只有在我们意识到它时才是存在的。所以，心灵不仅属于个人，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精神病学家要用整个世界的观念去理解它。

时至今日，人们能够比过去任何时候看得更清楚：威胁我们所有人的危险不是来自大自然，而是来自人类，来自人的心灵，个体的或大众的。人类心理上的迷茫就是危险所在！一切就取决于我们的心理能否正常运转。

心理治疗学家不仅要了解病人；同样重要的是，他能够了解自己。因此，对自身分析的训练是绝对必需的，即所谓的训练者分析。所以说，对病人的治疗始于医生；只有他懂得了如何对待自己的问题，才能去教导病人。……在训练者分析时，医生必须学会去认识和真诚地对待自己的心灵。……作为一个分析师，他必须要能对自己分析，这是他真实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去死记硬背一些方法。医生或治疗学家如果不在训练者分析中学会这些东西，那以后要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