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文庙街,临近小吃街还有数十米远,便有一股扑鼻的香气窜过来,像是又在招呼我们这帮常客。走了几分钟的路程,转弯抹角,也不知拐了几道弯,一眼便可以看见一家店门前用竹竿悬了一条一米来长的幌子,比房檐还高出两尺来许,上面用魏碑体写着“沈肥肠”三个黑色的大字,周围衬以赭色云纹,便是县城小吃街小有名气的“沈肥肠”了。
名曰“小吃一条街”,其实不过十几家店铺,比起北京东直门的“簋街”不知要小多少倍。街面很狭窄,只有三轮车能够进得去。来这里的客人大多喜欢搭乘这种俗称“趴耳朵”的小三轮。价钱极便宜,起价才五毛。随时到这里来,总可以看见每家店铺前都停着几辆,主人通常呆在车上,待店里的客人用完餐后出来。有时,也有热心的店主从屋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朝车子喊一声:
“喂——‘趴耳朵’,进来烤会儿火暖暖身子。瞧,满地都是白飒飒的霜!”
从东向西数,“沈肥肠”是小街的第三家。如果不是那张比别家的还大得多的悬幌,其实并不惹眼。店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川北口音,头上戴一顶洗得有些发白的仿制军帽,皮肤黝黑黝黑的,一副憨厚的模样,说起话来却百般利索。还有一个妇人,比店主人整整矮了一个头,穿一件厚厚的棉衣,显得有几分臃肿,总呆在屋子的一角洗东西。见了来人,总是欠欠身回过头来,友好地一笑,便又立刻回过去忙她手头上的活儿。我们猜测,那妇人十之八九便是老板娘了。后来一问,果不其然。
店子虽小,却收拾得极干净,临街的窗上贴着有些旧了的剪纸;柏木做的桌子因地制宜,摆法各异,把小小一间屋子利用得密不透风。不过,坐在位子上倒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每张桌子下面还设有一个火盆,其实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坑,里面煨着上好的木炭,用火剪轻轻拨开青白青白的炭灰,便看见里面红通通的炭体,是一种叫做青冈、学名槲栎的树烧制而成的,木质坚硬,很是耐烤,一个火盆一天最多添上三次。南部的冬天极冷,闲暇在店内呆着,有火烤,有味美的肥肠来解馋,确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县城里的人喜欢打麻将,一到太阳出来,天气转暖,嘉陵江边的柳林公园便成了麻将的世界,可是天气一冷,江风也凌厉起来,便显得冷清,只有南宋宰相陈尧咨三兄弟的塑像在那里孤零零地留守了,麻将的场合便也都撤退到屋里去了,这小吃街自然是一个少不得的去处。坐在店内,一边烤着火,一边享用美味,不时便可以看见一伙伙人揣着大包小包的麻将牌,走过来。一看见屋里还有空闲的桌子,便会朝店老板大声吆喝:
“老板,租一张桌子!——赶紧把火弄得再旺些!”一边说着,便把麻将往桌子上一扔。桌子并不宽大,“啪”的一声响过后,总有几个麻将籽儿从桌子上窜下来,一不留神落到火盆里。
“快点,快点,烧着了,烧着了!”店主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从旁边跑过来,猫着身子钻到桌子下,光着手就去火盆里掏。
店名虽叫“沈肥肠”,店主却并不姓沈,来人都少不了要问问缘由。原来店子是从别人手里兑过来的,过去的店主人的确姓沈,川北苍溪人。
“听说是因家里的父母大人年老体衰,需要有人照料,才搬走的。沈老板说‘离家这般远,也不是个事儿,把老人接到这边来,又怕水土不服,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也不好交代’,所以索性就搬走了。”店主说,一边用火箭麻利地掏一掏火盆,看看灰里的青冈炭燃完了没有。
“我们当时正好也在县城作点买卖,起初卖点衣服,就在‘寻梦阁’那边,知道‘寻梦阁’吗?——后来看到这条街小吃生意还不错,就支起了一个小食店,生意也还凑合,但后来店子也逐渐多起来了,生意也不好做,所以就寻思着来个有点特色的。正好一打听沈老板要走,我们两家一商量,就成了。前几年我们还联系呢,后来就渐渐的断了。不知道这几年沈老板在忙些什么。”店主说,一边又进了里屋。店主说的“寻梦阁”就在文庙街不远的地方,不知是经营什么的,外面没有设铺子,门前却悬了一块大大的匾,三字横书,笔力遒劲,印象中觉得仿佛还是著名书法
“我们本来打算也给店子换一个名儿的,一个测字的先生给我们起名叫什么‘狮子楼’。不怕你笑话,我打小就没有念过几句书,但也知道《武松杀嫂》的故事里潘金莲那个野男人——西门庆开的那个酒楼好像就叫‘狮子楼’吧,有这么个渊源,我哪肯答应!我不学坏。再说了,你看,我这就巴掌大的一块地,一共才摆十来张桌子,又只有一层,起个楼的名字还不惹人家笑话?老婆还说,干脆就叫原来的名儿吧,反正大家也都熟悉了,换个名字反而让人陌生了不是?我一琢磨,说得还在理,也就依了。
“不过,说实在的,麻烦也是有的,客人们来十个就有八个要问‘你们姓沈么?你们不姓沈,为什么叫“沈肥肠”?’我们店小人少,要是还专门腾出一个人手来回答问题,店就没的开了。所以,也有不少麻烦。不过,亏得大家关心嘛,我也不能怠慢呀!大伙儿不就是冲着‘沈肥肠’三个字来的么?”店主指指门外悬着的幌子,笑道。笑的时候常常露出一口白得放光的牙。
“我老早就说,你索性用一张纸写出来,把它贴在墙上得了,也省得整天价在那里费口舌!”那个正忙着出牌的大胡子的手气好像整个个冬天都没有好过,对别人总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转过头来,冲着店老板高声嚷道。
“出牌,出牌,别瞎嚷!”其他牌友也冲大胡子嚷。
店主朝他们笑笑,没有吱声,只忙着手里的活儿。大概过了几天,有去店里的人回来告诉说,店里果然贴出一张黄色的纸,上面用毛笔写了几行歪歪斜斜的字,说的是店名的来历。不过,没有过多久,我们再去‘沈肥肠’的时候,那张纸却又不见了。店主说,贴了那张纸后,人们再也不开口问“沈肥肠”的来历了,他心里堵得慌。于是,我们每次到店里,几乎都免不了要听一遍店主人向新来的客人讲述这陈谷子,烂芝麻。不过,店老板或许算得上是天才的演说家,总觉得他每次讲述的腔调都不一个样,所以,听起来也不觉着厌烦。回到教师进修学校我们的宿舍的时候,我们也常常模仿他说话的腔调,也来讲述一番“沈肥肠”的来历,现在想起来,那时倒也是给难免有些枯燥的实习生活增添了不少的乐趣。
有一天,大约晚饭时分,记得仿佛我们正在宿舍谈论晚饭是不是去“沈肥肠”,突然矮个子的“村长”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诡秘兮兮地说要告诉大伙儿一个秘密。大伙儿笑道:
“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呀?”“铁鸟”打趣说。“村长”是大家给他取的绰号,因为县城有条街道开了很多录相厅,名叫“录相村”,他是那里的常客。
“不是,不是——”“村长”高声叫道,表示强烈抗议。“伍德带‘傻大姐’上‘沈肥肠’了。我刚才从录相村——哦,不,从火狐山回来,路过小吃街的时候看见的。我一不留神一看,哟,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呆在“沈肥肠”的一角……好像有什么新情况!”
伍德追“傻大姐”的故事,在南部实习的人之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只是没有料到的是,“沈肥肠”居然也是南部时期发生的众多爱情故事的见证者。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们最后走到一起没有。倘若上天有情,果真能让他们牵手一生,多少年后,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记起当初曾经见证他们爱情的“沈肥肠”?
去年,偶然间从网上得知,南部县城被列为试点小城镇。据我的经验,试点后的街道一定免不了要遭受“沧海桑田”的命运了。屈指算来,如今也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若以当年我去南部实习计,距离现在则有八年了。八年弹指一挥间,但不知“沈肥肠”还在否?
(2000年,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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