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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我的纪念

(2023-05-24 12:29:42)
      母亲走了,在2022年,一个温暖的没有雪的冬季里。

 

这本该是令人期待的日子,电视机里播放着世界杯的赛事,人们的心随着比赛的进展而起伏。我没有看到卢塞尔球场里阿根廷与法国的决赛,那段时间母亲正在医院里,我的心在随着母亲的病情起伏。然而最终,我没有等来我的期待。在另一个赛场里,母亲输掉了她与死神的决赛,就差几天,没能进入到新的一年。

 

母亲出生于上个世纪40年代初,在辽宁北部一座叫开原的小县城里的一个普通家庭。家里面加上母亲一共是六个孩子八口人,母亲排行老二,上边有一个哥哥,下面是弟弟妹妹,人口多,家境贫困。母亲的父亲,做过民国时期的小职员,建国后在一家单位做会计,极度自私,出门穿着讲究,在家里一个人要有酒有菜,却不顾家人死活,老婆和孩子们,忍饥挨饿,吃穿自己想办法。母亲是女孩,在家中更是没有地位,除了挨饿还要挨打挨骂。还是母亲不大的时候,母亲的母亲,生病没人送医死在家里。后来,母亲的大弟,也被父亲逼得精神失常,死在精神病院里。这是一个贫穷,冷漠,没有爱和温暖的家庭。

母亲的身世,都是我后来听说。母亲到了乡下和父亲结婚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城里的娘家,我们几个孩子从来没有见过姥姥,也没有到过姥爷家。

 

年轻时,母亲曾在县城的医院里做过护士,没做多久就赶上62年精简下放,也就没了工作。但母亲护士的基本操作还是可以的,开水煮针头,混药,注射,都可以做。记得小时候冬天里,父亲生病打针,药拿到家里,就是母亲给注射的。不仅如此,母亲还可以扭过身自己给自己扎针。

母亲在医院做护士的时候,结识了因为气管炎住院的父亲,后来就和父亲一起来到农村,在村子里成了家,有了我们姐弟四个。

 

记忆中与母亲亲近的场景不多,大都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其中的一个是春天的阳光里,我头枕在母亲的腿上,母亲用手一绺绺地掰着我的头发,寻找里面可能长出的虱子。这是那个时候农村卫生条件下习以为常的事。母亲的手劲很大,我挣不脱,嘴里大喊:疼,疼!

上个世纪70年代,海城地震后,家家都要搭地震棚。所说的地震棚只是用几根木头搭起了框架,上面用油毡纸铺了顶棚,再用玉米秆在四周围成墙,以备地震的时候躲避用。夏天里的雨很大且伴着震耳的雷声,每到这样的时候,母亲胳膊下夹着还很小的我们几个孩子,冲出屋子,躲进屋外简易的地震棚里。雨点落在薄薄的棚顶上,急如鼓点,大如鼓声,让我们心惊肉跳。

 

母亲不大会做饭,饭菜都是糊弄着做的,贴饼子或是馒头,不是碱大就是碱小,菜里更是少有油星。那个时候油是的最贵重的食品,凭本定量供应。母亲把这种节俭发挥到了极致,基本上是白水煮菜。小时候,我们会趁母亲不注意,把油偷偷放进菜里面。我还记得那时家里的油瓶用的是“滴流”瓶子,时间长了,瓶子外面油乎乎的,全是黑色的油渍。

那个时候,农村里有成衣铺,但大多的家里都是自己做衣服,衣服上的缝缝补补更是通常的事。母亲也会给我们做鞋,补衣服。母亲做的冬天的棉袄,总爱开线,有些针脚还露着棉花。有时候我要自己去缝补,因而很小就学会了针线活。

 

这是温暖的记忆。

除了这些,关于母亲的记忆大都充满着争吵,与爷爷一家的,与父亲的,还有后来在儿女家的,争吵几乎贯穿了母亲的大半生。

 

母亲和父亲刚成家的时候,和爷爷一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一起过。那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是爷爷带着除了父亲的六个半大孩子过生活,日子过得也是艰难。母亲到了农村,不会农活,做不好饭,缝不好衣,连基本的相处都做不好,更不要指望长嫂如母了。很快就和爷爷一家打成一片“。没办法,和爷爷一家分开过,一个院子里两家人,各过各的。吵架成了家常便饭,只是因为厨子里的少了半碗米,或是园子里的丢了几颗菜,最后竟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

不能住一起了,父亲在他上班的另一个村子弄了一处房子。房子是在最山根处平整出的一块地方,用村子里建中学剩下的废砖盖起来的。虽破但毕竟是自己的院子了。爷爷一家从此也就成了母亲嘴里的”敌人“,断了往来。受母亲的影响,在我们小时候的印象中,爷爷姑姑叔叔们都不是”好人“。

父亲兄弟姐妹七个,姑姑叔叔们在城里做官的大姑父的关照下,陆续搬到了县城里,有了工作。只有我们一家留在了农村,一直也没有来往。直到几十年后父亲去世的时候,叔叔和姑姑们才第一次踏入我们的家门。因为母亲,间隔了几十年。

 

新家也没能带来安宁。就是这样一个院子,因为建在前排邻居院子的后边,从建房时就有了争执,这在农村是常事。从房子建成到父亲去世,这些邻居都没有交往过。一个外来户,没有亲戚朋友,又占了人家的“后院”,在那时的农村里,孤立和对立是可想而知的。这成了母亲新的战场。母亲不吃亏,农村里的人也不都善良,粗鄙的、花样翻新的“骂架”成了经常的事情。

 

母亲从城里来到农村,父亲是“公办”老师,全家都是农村里的非农业户口,这样是分不到农村里的“大地”的。没有可以种的“大地”,无需像农民一样劳作,当然也不会有种地的收成和收入。吃的粮食要花钱到村里的“粮站“去买,而且根据性别年龄不同,分别有不同的定量,细粮只是其中的小部分。小时候每到月初,便和父亲到”粮站“买了米面,用自行车推回家。

小的时候,我以为生活就是为每天能吃上饭,天天年年的辛劳都是为了一日三餐。人口多,每月定量的粮食捉襟见肘,大米、白面和肉是一样的,只有过节才能吃。母亲操持的三餐都是一个菜一锅出:热气腾腾的“外屋地”,灶台上黑色的大锅里,中间是水煮白菜,锅的四周是一圈玉米贴饼;“刮”煎饼还不错,比贴饼子好吃,如果在刮的时候能偷偷多放点油就更棒了。农村的院子里,除了茄子豆角,就是萝卜白菜,一起炖在锅里,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炒菜。母亲一辈子做的饭都水炖出来的。后来带母亲去饭馆吃饭,母亲总是嫌炒的菜油太大。

新家院子里有个菜园,菜园子里的劳作,便是我们的“种地“。母亲热衷于菜园子里的活计,虽然种的不好,却从早到晚一直都忙活在里面。因为园子是开在山脚下,石子多,母亲便没完没了地挑着里面的石子。园子里的一颗果,一叶菜都是母亲的命根子。

母亲一辈子“抠门”。在母亲眼里什么东西都是好的,吃剩的饭菜,穿烂的衣服,都不会扔掉。即便是后来生活不愁吃穿了,在母亲住的城里的一楼里,不长的时间也是堆满了舍不得扔掉的盆盆罐罐,纸盒纸箱,让人无处下脚。

这是父母一辈人的生活,因为贫穷,日子过得异常节省。母亲和父亲一样,一辈子“没见过世面”,没吃过好的东西,没穿过好的衣服,不会为自己花一分钱。他们眼里的体面就是四个孩子读书都还好。

 

农村里要过好生活,需要有撑起门面的男人,家里有能干活的劳力,有家里家外能说会道的女人。父亲身体不好,家中也没有地可种,母亲不懂持家,还总是抱怨吵闹,只靠父亲一个人工资的六口之家,日子过得一塌糊涂。等四个孩子都上了学,原本贫困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了。

小时候还好,我们还都在村里读书,粮食不多,可以多吃粗粮,而且院子里有菜园,山上有野菜;身上的衣服东拆西补,蔽体就行。这时的生活还能将就。后来,等孩子们陆续离家进城读书,父亲仅有的工资就维持不下去了。那时母亲也去了城里的建筑队工作,做力工。做的都是如男工一样的体力活,那是母亲非常辛苦的两年。我去城里看母亲,七月的夏天里,阳光刺眼,母亲租住的屋子里黑暗而凌乱。没两年,城里的工作做不下去,母亲不得不从城里回来,回到那个院子。

母亲和父亲在这个院子里过了几十年,辛辛苦苦,吵吵闹闹。这个院子是母亲一生最舍不得的地方,没有“娘家“,这是母亲心底里的“自己的家”,虽然贫苦,但有父亲的忍让迁就,却也任性随意。父亲去世后,母亲不得不离开这个院子,开始了颠沛的生活。离了人,这个院子也慢慢败落了,后来因为乡里建庙,被埋在土中成了庙宇山门的入口。

 

这是一个孤单的院落,没有亲戚朋友,没有可以交往的邻居,烟火几十年,最终归于尘土。如今我不知道那个村子里还剩下什么可以看望,怕只是那里的山,那里的水了。

 

母亲生在城里,没读过几年书,谈不上什么家庭教育;父亲生在农村,念书到师范毕业,是村里学校的老师,忠厚老实。在家里面,母亲是不讲道理的强势,也可以说是胡搅蛮缠,把无理的吵闹过成了每天的生活。大多在晚上,母亲便开始了她的抱怨和吵闹。抱怨什么,吵什么呢?大多是父亲没能耐,在爷爷家受欺负,在村子里受欺负,结婚时没有缝纫机……再后来,就是各种各样无理的借口。

小时候,寒冷冬天的夜里,我们躲在被子里,被子外面,是母亲没完没了不知疲倦的咒怨,父亲实在忍不住,抄起炕上的火盆摔在地下,炭火和烟灰飞溅得到处都是,而母亲依然嘴里不停。中考的时候,我要转天带上行李到镇上的学校去考试,而母亲还是不管不顾地吵闹了一个晚上。

抱怨和争吵成了母亲交流和宣泄的方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即使后来父亲大病在家,母亲依然没有多少改变。父亲身体不好,还要分出很大的精力对付母亲无理的吵闹。父亲也由年轻时的愤怒慢慢到后来的沉默。母亲不太清楚,人是有死亡的,不知道这一世只有父亲能容忍她。

 

我与妻子聊起这些事情,妻子会说,你爸前世欠了什么,这辈子会遇到你妈。后来我渐渐理解该是母亲小时候遭受的虐待造成了母亲的性格。因为从小家庭的原因,母亲没有感受过爱,感受过包容,也就不知道如何把这些给与别人;从小没有依靠,没有人教着做事,不会与人相处,不知道什么是幸福。这是我们的不幸,更是母亲的不幸。

我们说起缘分,总是指那些天作的良缘,而世间的缘分还有另外一种,是还前世的债。

 

父亲还差一年退休就去世了。那个时候儿女们也都工作和生活在外地了,母亲也就开始了在儿女家的生活。到了儿女家里,母亲依然不能安静地生活,陪着小心也不能避开母亲的吵闹。在母亲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孩子是“自己人”,其他人都是外人,不是好人。脾气随时爆发,吵闹不分日夜,让人每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里。

在大姐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姐和大姐夫白天都要上班,而母亲经常整晚的不睡觉,嘴里是漫无边际的咒怨,甚至找到姐姐姐夫工作的大学里投诉。大姐怀疑母亲的精神有问题,想带她去医院看,母亲不去。大姐找来安眠药,偷偷给母亲吃下好让她睡觉,后来被母亲发现。在大哥家住的时候,娘家妈来家里看望,母亲竟然报警叫来了警察……母亲把和父亲活着时的那些吵闹完完全全地带到了儿女们的家里。

那个时候,我们会抱怨,为什么我们的母亲不能和别人的母亲一样,安静地生活,和儿女正常地交流,与人正常相处。我们也试着与母亲谈心,让她知道不用做饭,不用家务,只要安静过日子就行,我们也想法去“哄骗“母亲开心。但还是会吵,母亲还是会无所顾忌地说出不讲理的、伤人的话。

 

母亲想回农村,想回老家住。但那个时候老家房子没了,村里也没有亲戚朋友,孩子们也已经都在城里了,怎么回呢?最后在大哥城市的郊区买了套有院带园子的平房。那时母亲的身体还好,平房的院子里有菜地,母亲可以每天忙在地里侍弄那些她种下的蔬菜,这是母亲想要的:总比“圏”在城市中的水泥楼房里好。

在身边,就是吵架,就是两厢的难受,不在身边,又是满心的牵挂。那个时候,我两个月回去一次,先是火车,再公交车,再倒郊区小巴,到母亲住的院子。买上很多的肉和菜,做上几天饭。夏日的阳光照进整个院子,我坐在房前的马扎上,母亲在园子里忙活,一如小的时候。那一刻我好希望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固定住,就这样一生一辈子。

平房冬天的取暖是个问题,没有暖气,烧煤取暖太不能让人放心。后来卖了平房买了间城里的一楼,母亲自己一个人住,大哥在近处,我们定期回去看望。那个时候,母亲还是可以自得其乐的。身体没有问题,做饭吃饭,偶尔还可以点上外卖到家。白天侍弄下一楼窗前那几平米的一块小菜地,晚上还可以和院子里的老头老太太瞎扭下广场舞。

母亲不会与人交流,和我们也一样,没有谈过心,说不出亲近的话,但血缘在,心疼还在。和上学时离家一样,每次回去,离开的时候母亲总会送我到小区的门口,看着我上了门口的小巴才默默回身,我总是忍不住落泪。

 

一年一年,母亲在变老。自己一个人住,少了争吵的对象,少了话语,脾气也逐渐温和了些。偶尔也能和母亲聊起几十年没见过面的亲戚,聊起当年的“敌人”们,母亲也有了叹息,也能说起他们的好处了。人间一辈子,母亲也开始一点点和生活和解,只是太晚了。

 

母亲患上了老年痴呆。开始的时候,母亲说腿不好使了,站起来很费劲。我们找来膏药贴在母亲膝盖上,以为和往常一样,只是受了风着了凉。但是接下来越来越严重,母亲慢慢地站不起来了,同时话也少了。我在外地,每天一个的电话想打通都变得非常困难了。再后来,母亲就开始不认识人了,儿女都认不出来了。后来知道,老年痴呆初期的症状就有腿部的失能,这个演变的时间很快,独居更加速了这个进程。母亲很快便瘫在床上,不能自理,也无法沟通了,嘴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们几个孩子并没有对母亲的将来做过事先的安排。在生病的最初,以为吃了药,过些时间就会转好,但显然不是。远在异地的我患上了焦虑症,很难睡眠,总是担心,可以清晰听到自己心脏的砰砰跳动声,平时开关门的声音都会让我浑身一颤。我梦见母亲在一个院子里面,像往日一样在菜园子里挑着土里的石子,我推开院门回来,母亲抬起头望向我,却是一脸的茫然……

 

母亲接到我这里住了7个月,我亲自照顾了7个月。老年痴呆让母亲的脑子和身体同时不行了,这让照顾起来变得异常困难。不得已母亲被送进了养老院。养老院是妻子的同事介绍的,说是家很好的养老院。母亲最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都是在这个养老院度过的。

那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养老院,一座新建的4层楼,有独立的院子,干净,温暖,有人情味道;定时洗澡,按点起床吃饭睡觉,每天晒太阳,各种活动,还会有生日的PARTY……

怕母亲孤单害怕,给母亲选了一个大间屋子里的一个靠窗的床位。刚开始的时候,母亲很是抗拒,嘴里喊着要回家,服务人员问:你家在哪里啊?母亲说出一些无人听懂的地方。后来慢慢适应了,母亲也就不喊了,也能和照顾的人员有些互动了,高兴了,还能在陪护人员的引导下,唱出几句很老的歌。

和妻子去看母亲,带上母亲爱吃的西瓜。母亲看到西瓜非常高兴,服务人员说是儿子送来的,母亲一脸茫然,指着旁边的妻子说:“小红”。“小红”确实是妻子的小名。

整个养老院的那一层,都是痴呆的老人,有的面无表情,有的面带笑容,静静地看着你,就是不知道你是谁。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安排,一辈子“挑刺“的母亲,也只有忘了她曾经纠结的一切,才能允许自己被送到这个地方。

母亲争吵了一辈子,“精明”了一辈子,与世有争,到最后,竟然静悄悄地退出了这个喧闹的世界,与这个争吵了几十年的世界彻底分开了,眼睛里没有了我们,没有了“敌人“、这个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想,退守的那个该是一个新的世界,那里面安静,明亮、温暖,没有欲望,没有争吵……

 

疫情期间,母亲的养老院管理非常严格,每次进去看望都需要预约和阴性证明。最后半年多,已经是全封闭管理,家属也不能探视了,只能在养老院微信群的视频里,看到母亲每天的生活起居。

我仍然没有去设想母亲的将来,我觉得母亲在养老院的生活是安全的,照顾是周全的,应该可以有很长的世间。但是我错了。

 

2022年的12月份,疫情放开,安全严密的养老院最早被攻陷了。同在养老院的其他老人到医院看病带回了新冠病毒,母亲被第一批感染了。

当救护车的蜂鸣声响彻大街的时候,母亲被送进了医院。清早,救护车先到了一家三甲医院,但医院急诊室里的病床已经拼成了连体的“大炕”,已经不能分出更多的氧气管,无法收治新的病人了。急救中心联系了一家二甲医院说还可以接收。到了医院,母亲被立即送进了急诊室,专业的氧气面罩随即罩在了母亲的头上。

这是我与母亲最后的见面。母亲躺在救护床上,费劲而又痛苦地喘着气,隔着面罩能听到肺里的呼呼声,眼里依旧是茫然,但我也看到了那茫然后面的恐惧。我攥着母亲已经插着吊针的手,妻子用手抚着母亲的后背。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母亲是否认识我,是否还能认出“小红”。

急诊室里,母亲换上医院里的氧气,血氧慢慢升到90以上。有ICU的大夫过来说ICU内还有一个床位。我们前面的一位血氧更低的老人,家属看来已经不抱希望了,把这个名额让给了我们。母亲送医的第一天就进驻了ICU,我天真地想母亲应该有救了。

 

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酒店,外地的姐姐哥哥都赶过来了。这是放开后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到医院的第一天就感染了,发烧,膝盖酸痛,妻子隔天也感染了,大哥在老家已经感染过了,两个姐姐从广州过来,还都没有感染。

 

母亲在ICU住了11天。头5天,血氧保持得不错,里面的大夫也没有找我们特别谈话。然而第6天起,母亲的血氧开始大块地往下掉,母亲进入了垂危的时候。其实,ICU只是做了标准化的救助,该用的都用上了,剩下的就是靠病人自身的体力。母亲生病前算是很结实的,一点不瘦,一辈子也没进过医院。但几年的卧床轮椅,身上只剩下了皮和骨头,根本谈不上体力,肺部功能更是孱弱。病毒让母亲肺的大部分已经变白了,无法逆转,百分百氧气的情况下,血氧也是越走越低。一切都在拼命支撑,只等疲惫的心脏最后崩溃。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父亲,父亲同样是肺部疾病导致心衰离世的。

母亲去世后,我们到养老院收拾东西,得知养老院里这一波走的都是和母亲一样瘫在床上很久,瘦弱的老人。

 

母亲去世的时间是凌晨。ICU的大夫在头一天就提醒母亲可能快不行了。接到大夫的电话时,我没在医院,和妻子急忙开车往医院赶。凌晨的城市,空旷安静,天空是暗蓝色的,路灯是金黄色的,我的心是灰白色。白天喧闹的医院,这个时候寂静得有些可怕。

姐姐哥哥已经在那里了。稍稍等了一会儿,母亲被几个大夫从ICU一楼的出口推出来,白色的布盖在白色的床车上。或许是这段时间,这样的推出太多了,大夫们已经麻木了,平静地对我们姐弟四个说,可以最后看一下母亲。揭开盖着的白布,母亲就躺在那里,容貌安详,一点也不难看,生前紧皱着的五官都舒展开了,没有气切,看不出有过挣扎的难过。殡仪馆的车在接到通知也第一世间到了。母亲先要送到殡仪馆由专业的人员整理,化妆,穿衣,再停放3天才能送火葬场。

 

3天后,告别的仪式在殡仪馆设置的灵堂举行。因为疫情,这时的告别仪式都是最简单的。一个不大的房间,布置得庄严肃穆,母亲的棺椁摆放在中间靠前面的位置。我们姐弟四个,还有几家要好的朋友在主持人的安排下与母亲告别。最普通的逝者,悼词是简单格式化的,最后是瞻仰母亲的遗容。母亲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没有了争执,舒展安详,睡得安心,睡得香沉。主持人开始喊鞠躬,妻子站在我的身边轻声抽泣,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想起了好多。

我想起了母亲蒸的放多了碱而发黄的馒头;想起了母亲做的没有一点油星的菜;想起了母亲缝的露着棉花的棉袄;想起了冬天放假回来,母亲忙着把我迎进屋子,让我赶紧脱了鞋把脚伸进炕头的被子下面;想起了每次离开家,母亲嘴里抱怨着什么好吃的都没做,和父亲一起把我送到村前的路口……

想着母亲这一辈子,我的心里早已没有了年轻时抱怨,只剩下了如今的可怜。母亲人间一辈子没有享过福,没有依靠,在充满“敌人”的世界里,辛苦地过着生活,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

我相信母亲的内心是爱我们的,只是她一直没有找到与这个世界恰当的相处方式。而其实作为儿女的我们也不太懂得如何爱人,当我们有了能力的时候也没有让母亲幸福起来。我们努力过,但没有做到,如果有错,该是我们都错了。

 

母亲走了,在父亲离开的24年后。

一个年代结束了。这是父亲母亲的年代,这个年代里,他们经历了偏远山村里的贫苦挣扎,经历了孩子们离家后空荡院子里的孤单落寞,而母亲又经历了丈夫半路过世的人生变故,经历了背井离乡初入城市的痛苦惊慌,以及后来衰老失智失能的无语无助。

母亲就如一粒随风飘来的种子,坠落在一块贫瘠的荒地上,没人浇灌,没人梳理,孤单地长成一株野草,一路艰辛,最终枯萎凋落。那凋落处,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那凋落后,依旧是人间四季。来过吗?值得吗?

他们给了我们生命,他们艰辛地生活,他们慢慢地枯萎,最后悄无声息地退出。

他们来了,他们走了。

 

那天,天气晴好,送葬的车排出火葬场外很远,火葬场的接待大厅里,人群熙攘,按号排队,周围听不到哭声,人们大多已经麻木。一早从殡仪馆送过来,母亲推进去的时候已接近傍晚。

我望向那高耸的烟囱,烟囱里白色的烟云缓缓飘向冬日净蓝的天空。那更远处,是归途吗?是吧,我愿相信那里有一个温暖的家。

 

2023520日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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