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山·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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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纸上做戏 |
昆剧“烂柯山”告诉我们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
儿时看村里野台子唱戏,印象最深的便是这出“马前泼水”。全戏的高潮处,台上一身红袍头戴乌纱的朱买臣和一身黑衫褴褛不堪的前妻崔氏,形成色彩鲜明的对比。朱老爷喝令手下差役将一盆水往地上泼去,曾经盛气凌人的崔氏女手忙脚乱仪态全失,怎奈恩断情绝,覆水难收。台下看客心下大快,鼓掌喝彩,对“嫌贫爱富”的声讨以羞愧难当的崔氏投水自尽而告终。
朱买臣及其妻历史上实有其人,《烂柯山》的剧情也是据史实敷衍而来,然而最经典的“泼水”一节却全是编剧人的臆造。历史的真实如何?《汉书》载:
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吏并送迎,车百余乘。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
昔日打柴凑活的穷书生如今衣锦还乡,士民夹道欢迎。人群中,太守朱买臣一眼看到了前妻的身影,于是命人将她及其夫接到车中,在官府别墅颐养。这就与戏中人的表现截然不同。论器局,戏中的朱买臣与历史上的朱买臣不可同日而语;而历史上的朱妻与戏剧里的崔氏也自是不同。
《烂柯山·北樵》一折,讲朱买臣有两位意气相投的挚友常与他一起喝酒,终日同游,一个是渔翁王安道,一个是樵夫杨孝先,这两个当然是杜撰的人物。而史实中,陪伴买臣进山砍柴的却正是他的妻子,《汉书》写朱买臣:
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载相随,数止买臣毋讴歌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
朱买臣是个高士,他在山中砍柴,眼光和怀抱却在山外。所以他打柴读书,还要一边担柴走路一边放声吟咏,这就在常人理解之外了。由此观之,朱妻所不忍的不是买臣的砍柴,不是清贫的生活,而是在她看来近乎“恬不知耻”的那份“穷欢乐”。——而这种“穷欢乐”恰是儒家所盛赞的君子之风。孔门高徒颜回生活穷困,然“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汉代的朱买臣所仿效的,正是这“贫而乐道”的儒家人格。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
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论语·学而》
孔子告诫弟子子贡,君子修身的最高境界是“贫而乐,富而好礼”。朱买臣做到了,但他的妻子绝难做到——又何须做到?谁会强求封建时代一个普通的妇女去做遥不可及的君子呢?君子是男人去做的事,男人尚且没有几个能做到,遑论古时的女子?纵然是现代的女性又如何!
朱买臣妻与君子高风无涉,但也绝非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之徒。她没有那么高雅、高尚和高瞻远瞩,她只是个平凡的俗人。
富贵荣华,是俗世里人们的共同渴望。连孔子也从未批驳人们追求富贵的人生,“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倘若是“义”的,是正道的,有何不可?更让人感喟的是,朱买臣的妻子却恰恰是“义”的。当时,买臣劝留不住他的妻子,任其改嫁。
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故妻与夫家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汉书·朱买臣传》
这与昆剧中《逼休》一折里夫妻俩恶语交加、不欢而散又形成鲜明的比照。离婚后,买臣继续砍柴读书,且歌声依旧,偶遇风雪饥寒,故妻及其现任丈夫还邀买臣吃饭。这便是义,便是传统伦理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也便是人情味;而买臣也不拒绝,欣然接受,胸无芥蒂,面无愧色,这便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长戚戚”的是无聊的作者和庸俗的看客,他们用自己狭隘的胸襟去丈量世间的一切,在纵情欢笑中逼死了戏台上的崔氏——历史上的崔氏最终确凿是羞愧自尽了,但不是羞死于马前泼水的戏谑和嘲讽,而是羞死于自己未能不弃不离、夫唱妇随,坚守到眼前苦尽甘来的皓首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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