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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文史知识》4月专栏)

(2011-03-28 15:1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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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沧州】(《文史知识》4月专栏)


 

先说两个人:书法家米芾和画家沈周。

“宋四家”之一的米芾擅长大字行书,有一件传世真迹叫《多景楼诗卷》,内容是米芾自己写的一首诗,全诗盛赞“多景楼”风光之美,其中有这样一句:

 

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州。

 

今人面对古人墨迹,多只关心其书写的字形结构、笔墨技术,而对其中的思想内容却很少重视。甚至一些书法家,写了半辈子的“米芾”,却连《苕溪诗》内容为何都不清楚,是可笑事,也是寻常事。士林昔非今比甚矣。古人胸怀天下,追寻大道。为立言,不闻丝竹可也;为立功,投笔从戎可也;为立德,弃官归隐可也。填词尚且被视为赋诗之余,书画末技,更何足道哉。然而,就是这个区区何足道哉,我们尚且道不明白,真是比我们的祖宗差太远了——古代的诗人哪个都是书法家,古代的书法家哪个都是诗人。

接着来看米芾的这句诗。“康乐”就是南朝谢灵运,谢氏可谓中国最早的山水诗人及旅行家,以追寻摹写天下美景为乐事,然而米芾说,连谢康乐这样“平生追壮观”的大家都想不到:倘在多景楼,举目即沧州!——沧州如此美好,沧州是什么地方?

回过头来说沈周。作为画史上“吴门画派”的泰斗,“明四家”之首,家境优裕又无心出仕,终生隐居且天下闻名,沈周可谓一代高人。晚年的沈周创作有一副精品长卷,名曰《沧州趣》,画面描绘山林水涯,平屋茅舍,清新雅致。沈周在卷后的题跋写道:

 

以水墨求山水,形似董巨尚矣。董巨於山水,若仓扁之用药,盖得其性而後求其形,则无不易矣。今之人皆号曰:“我学董巨”,是求董巨而遗山水。予此卷又非敢梦董巨者也。

 

题跋鲜明地表达了沈周论画的识见。“董巨”即董源和巨然,为五代南唐画家,他们二人所开创的山水画风格,深刻影响了自元代以降整个后世的画风,清朝人甚至将他们比作书法史上的“钟王”(钟繇和王羲之)。沈周身处的明代,历经“元四家”的发扬高举,“董巨”画风弥漫,所以沈周在这卷《沧州趣》中特别强调告诫“吴门画派”及其他画家:学习董巨,要领会其精神而非其外形。

董巨的精神是什么?沈周说是要像他们那样,得山水之“性”。性就是性格性情,是内在的本质的东西,可山水有性情吗?有,山水之性即人之性。“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画家所见山水,须与画家精神合一,如遇契合处,自然下笔通神。这或许才是沈周所要表达的意思。至此我们再来重新审视沈周为画卷命名为《沧州趣》的意旨所在。

当代美术评论家在帮助大众“鉴赏”这幅画作的时候,这样写道:“河北沧州地处北方,沈周未曾到过,他只是表现山川之性和趣,故图名‘沧州趣’”。随后又借势发挥,解释画中山石的皴法何以兼备“南北宗”,盖因沈周身为南人而凭想象绘北方山水云云。

实际上,“沧州趣”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意思。沧州,并非今日河北的沧州,而是泛指临水的地方,就是水滨涯涘,古代常用来称隐士居处,而“沧州趣”便是指归隐之乐,寄寓着文人雅士的安逸情怀和洒脱品格。这是现实的沧州,更是想象的沧州。所以米芾才敢断言:即便你谢灵运在,也是要羡煞三分的!——只因为有多景楼,这里便是传说中的沧州。

“沧州趣”一词大约最早见诸南朝诗人谢朓,其诗云:

 

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

 

河北的沧州创设于北魏,此前隶属幽燕,生活年代与北魏同时的谢朓显见是不会拿后世眼里的“沧州”抒发自己的欢情旨趣了,谢诗里的沧州只不过是一种虚指,并非具体的地点,其境近乎《诗经》的“在水一方”。山水精神是中国文学艺术永恒的母题之一,“沧州”最原始的意象至少可以追溯到屈原,屈原在《湘君》中吟咏:“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极浦,就是无际的水涯,也就是沧州。

诗人遥望水天无际,顿生超尘之思,于落寞的屈子,感受的是无穷的悲切;于踌躇满志的谢朓,感受的却是不尽的欣然。此诗为谢朓于建武二年春离京出守宣城途中所作,诗句“怀禄情”和“沧州趣”两相呼应,意思再清楚不过了,诗人写舟中所见江天一色的浩淼美景,毫不掩饰地表现自己仕隐合一的旷荡心情。

这种儒道兼具,用舍行藏的心理意识,存在于世代文人的心中。试看唐代的诗客:

 

君虽在青琐,心不忘沧州。——岑参《宿歧州北郭严给事别业》

 

唐代至德二年秋,岑参做客给事中严武在凤翔郡的别业并留宿,为表达对主人的感谢和赏慕,挥笔写就这首优美的赞歌。“青琐”指朝廷,“沧州”谓隐居,言下之意盛赞严武大隐于朝。

再看韦应物:

 

素秉栖遁志,况贻招隐诗。坐见林木荣,愿赴沧州期。——韦应物《酬卢嵩秋夜见寄五韵》

 

韦应物与卢嵩曾同在洛阳为官,交游亲密,既是同僚,又是好友。也是一个秋夜,韦应物收到卢嵩寄来的一首五律,于是提笔和了这首诗。栖遁、招隐、林木、沧州——皆是隐逸的象征符号。

更有意思的是,韦应物和岑参提及沧州隐逸的诗句,都是写在秋天里。这当然是一个巧合,但有一定的妙理在也未可知。先看王摩诘的这句:

 

忽思鲈鱼脍,复有沧州心。——王维《送从弟番游淮南》

 

才说沧州,又见鲈鱼。鲈鱼脍——又是归隐之思。晋代张翰,决定弃官还乡归隐,正是在一个秋天:

 

张翰在洛,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在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

 

秋天,原本是一个容易感伤消极的季节。官场风起云涌,仕宦沉浮不定。在西风骤起的秋夜,文人怀想归隐山林,遁迹江湖,不恰在情理之中?而那些归隐的小想法,也只有在写给亲密友人的诗篇里,才能吉光片羽地闪烁一见。大浪袭来,或者春风得意,这些微茫的小念头,便即刻堙没于个人思想史的尘埃,诗人自己却来不及回忆思忖,只有后人知。

所以说,无数文人士大夫所描写的沧州,只能是幻想中的沧州,它并不真实地存在。倘若有真实的沧州在,那也只能在无官可作的隐士和穷儒那里。仕途无望的孟夫子,是真正地得到所谓沧州趣的。

 

缅寻沧州趣,近爱赤松好。——孟浩然《宿天台桐柏观》

 

在谢朓、岑参和韦应物那里,沧州其实原本只不过是一句偶尔的说辞,踌躇满志的诗人们,怎么会耽于林泉之乐呢?但孟浩然不同,他的沧州是确确实实的沧州。

这一点与沈周还不同,沈周一生素来是享受这份沧州趣的,给官当都不干,他是懂得生活的享乐派。与沈周的“主动沧州”不同,孟浩然是遭遇求仕挫折后的“被动沧州”,这就容易在心理享受上打了折扣,所以也难怪他要去“缅寻”沧州趣了。对于沈周而言,沧州趣就在那里,眼皮底下摆着,何必去寻?

拥有的,不必寻;没有的,想去寻;想寻的,寻不到;寻到的,无真趣——沧州趣,真是千古文人心中最纠结的美好梦魇,它是真实的,又太虚无;它是个虚指,又最真切。其实何止是文人?武夫亦如此——试看“水浒”。

水浒就是水边,水浒就是沧州。

 

浒,水厓。——《尔雅》

 

《水浒传》里的阮氏三雄及一众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倚靠的是漫无际涯的八百里水泊。荡舟打渔,劫富济贫,那份乐趣,是粗壮的豪情,不同于文人渴望归隐的精致品味。但对水涯、山林的热爱和拥戴,竟然如此相通。

多有意味,同样是水边——一边是沧州,一边是水浒;此岸居住着文人,彼岸居住着侠盗。侠盗也要寻觅沧州趣!草莽英雄们不但倚水称雄,还要占山为王。这是武夫的山水——武士不得志,同样要归隐,要浪迹江湖和山林,要当武林隐士的。这“武隐士”一派,往往被人们所忽略。文士隐于山水之间,就叫林泉高士;武士隐于山水之间,便叫绿林好汉。前者是“文隐”,后者为“武隐”;文隐寄情沧州,武隐倾心水浒。

无论文武,都有在朝之“显者”与在野之“隐者”之分。文士在朝,兴民治国;武士在朝,守疆安邦。文士在野,寄情山水;武士在野,快意江湖。这一文一武、一朝一野的两组线索纵横交织,就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兴衰治乱的主旋律。

历史太浩大,不好说也说不好,就随便举几枚传统小说的例来敷衍。先看《封神演义》,西周肇始,文用姜尚,是起“文隐”于沧州(渭水河畔);姜尚招兵,是用“武隐”于江湖,一部“封神榜”,就是文隐联合武隐,扶周灭商的历史。再看《水浒传》,宋江、吴用这些人是文隐,武松、李逵等一众好汉是武隐,水浒讲的是文隐与武隐由联合而成功、又由分裂而失败的过程。至于《七侠五义》,则是典型的“文显”(包拯)联合“武隐”(侠客),惩处权奸、保国护民而在朝野大获成功的案例。戏说至此,可以打住。

文隐也好,武隐也罢,都离不开那片虚无缥缈的沧州,而历史活生生的真实,就滋生于这片缥缈之中,或许这便是道家所说的“无中生有”。进一步讲,道家“尚隐”,儒家“求显”,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可是两者思想其实都以一个“沧州”为枢纽。此话怎讲?

老庄尚隐,所谓沧州趣自然当在道家本义之中。然而,他们是将“沧州”作为个体出世的“起点”来看待的。道家希冀人们都“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目的是使人“见素抱朴,少私而寡欲”,如此,便可以实现“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大同世界胜景。由此可见,道家眼里的沧州,是人们走向大道的始点,只有断绝名利欲望,去除远志抱负,赤脚走向苍茫山水之间,置身于沧州,才算开始了理想人生的第一步。当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这一点并采取同样的行动时,真正的太平世界才会显现,到那个时候,巧智和狡诈同尽,仁义和奸邪并亡。

而儒家呢,虽然积极鼓吹入世,推崇仁义礼智信,言必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却又恰是将隐遁式的“沧州趣”作为人生之理想的,《论语》中那段著名的记录就是最好的注解。孔子与学生们闲暇围坐,要求他们谈谈各自的志向,子路几位慷慨陈词之后,孔丘笑问曾皙。当时曾皙正在悠然鼓瑟,闻听老师的提问,于是戛然而止,从容起身。曾皙说,我的人生理想是: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

 

在春天里,呼朋唤友,跳沂河里洗澡,坐高台上吹风,唱着歌回家。——这就是曾皙的志向。孔子听完,没有呵呵一笑,竟然“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曾皙的一番话,拨动了老师的心弦。在孔子看来,自己之所以穷其一生周游列国以图挽救所谓“礼崩乐坏”的时风,不正是为了让仁的思想普及世人,开创出一片春风骀荡、歌舞升平的天下中和吗?曾皙所说的“浴乎沂,风乎舞雩”便是孔子眼里的沧州趣。

沧州,是道家思想的起点,也是儒家思想的终点。到后世文人那里,起点和终点的界限便越来越模糊了,待得如今,文人大概已不甚知晓更不去在乎劳什子沧州趣!文人已经不在乎,遑论画家。所以画家,书法家抡起臂膀挥毫泼墨,只管往大里写,往大里画,只要大,心有多大,沧州就有多大。

诗圣杜甫,在为当时的那位精于附庸风雅的高级官僚刘大人唱赞歌的时候,还是有点唱的底气的。毕竟那时候的官员也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偶尔想舞文弄墨,至少不会很献丑。更何况人家也是胸中有丘壑,心思极沧州。且看杜甫怎么说:

 

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

 

不管老杜的赞美是否趋近于奉承,刘少府身为“文显”,却能怀抱沧州逸趣,也算难能可贵了。须知,士大夫生活再优游卒岁,官场终究波谲云诡,在朝业余画家刘少府的沧州趣,在一定程度上,比在野专业画家沈石田的沧州趣要更加来之不易。这也就是儒家沧州与道家沧州精神趣味的差别。

佛经有“八苦”之说,生老病死之外,尚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和五蕴炽。对于一切世人来说,沧州的乐趣和苦闷,释放与压抑,都来自于那份“求不得”之苦。杜甫笔下刘少府的笔下的沧州,米芾笔下谢康乐的笔下的沧州,其实都有难掩的苦,那是身在社稷,心在沧州的苦。但更苦的恐怕是反之——身在沧州,却心怀社稷的苦,比如陆游: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述衷情》

 

“心在天山,身老沧州”,陆游的这句,与岑参写严武的那句“君虽在青琐,心不忘沧州”恰成鲜明的对照。两者境界谁高谁下,孰难孰易,其实难以比较,又何须比较。一个“求不得”的苦厄,漫漶了古往今来夕阳残照里无数个满纸龙蛇,遍地云烟。

正所谓,围城内外,皆是倦客;沧州远近,尽付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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